「壯陽」不只為情色？從防病、抗老到性慾，中醫「陰陽協調」滋補之道

華人特別重視「補養」，簡言之就是怕「虛」，因為虛弱會導致相當多的疾病，也跟「禁慾／縱慾」的論述流動有密切關係。這種身體觀伴隨20世紀以降西方醫學的傳入，有了新的轉型，過去的補養概念在中西醫學之間激盪出更多火花。本書關注醫療、身體觀和藥品的歷史對話，分析民國至戰後民眾對身體內在虛弱的恐懼，與外在行為之間的連結。

以虛弱、慾望、疾病和藥品為核心，作者皮國立教授爬梳醫學典籍至廣告圖像等各式材料，探討性與身體的關係；此外更點出近代社會、文化之時代特性與風尚，細緻地勾勒出一段新式情感成形、知識系統變遷，乃至國族、社會、文化想像改變的歷程。

《華人壯陽史：從情慾詮釋到藥品文化，近代中西醫學的滋補之道》（圖片來源：臺灣商務提供）

※以下內容經授權摘自《華人壯陽史：從情慾詮釋到藥品文化，近代中西醫學的滋補之道》，未經同意請勿擅自轉載

「壯陽史」的誕生

在讀者拿起這本書閱讀時，即可看到作者的真誠告白，我喜歡這種感覺。寫這樣一本書，難免需要一點勇氣，特別是在學界較為保守的空氣中，以「壯陽為名，總感覺有一股違和感，但千萬別誤認這位作者滿腦子黃色思想，因為「壯陽」本無負面的意涵，在今日社會中，總有些許被汙名化的冤枉。趁著與本書讀者初次交會的新序言內，特別和大家聊聊這本書的故事，也用醫療史替「壯陽」說些話。

2019年，我以「虛弱史」為名，在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我的第六本書。市場反應不差，讀者紛紛透過各種管道和我分享他們的閱讀心得，能用專業的學術研究來書寫如此有趣的主題，或許令讀者印象深刻。實體書在書市上完售後，庫存大概以瑕疵書為主，但因為還有電子書版本，故未立即再刷。今年，臺灣商務印書館總編輯張曉蕊向我提及再刷之事，即便我已行政職纏身，但因為是自己的書，總感覺責任重大，還是要讓讀者有新的實體書可以捧讀較好，所以一口答應。不過，若只是單純再刷，實在沒有意思，不如我加一些內容，給個全新的序言，讓它更有新意。另外，最初在定書名時，本來就有考慮過以「壯陽」為名，就這本書的屬性而言，可以說身體與神經的「虛弱」、「衰弱」是主體，具有補養思維的「壯陽」則是治療手段；若作為書名，似乎幾個名稱都還算適宜。在審慎思考過很多可能後，當初以「虛弱」為主標題，但確實出版後，不少讀者反映，他們對「壯陽」更感好奇。

此次改版，我加了全新的一章，而且份量頗重，字數為各章節之冠，總更新字數也已接近原書的三分之一，大概很少作者會這樣大規模地去增補內容，原因無他，創新是對研究和讀者兩方面的負責，必須戮力為之而已。新的篇章，除了本篇新序外，更著重戰後臺灣的藥品史及日常生活史，以荷爾蒙藥品為主，兼論提神飲料和民間的各種壯陽法，來補充論述過去我們所不知道的一頁歷史。依據這樣的改變，內容似以「壯陽」為名更為適宜；而全書的時代，也由原來的「近代中國」加入「戰後臺灣」的視野，所以用了一個更為廣泛的中性詞彙「華人」，以囊括更多地域與人群的共通感受。故由再刷進化成再版，並搭配全新設計、內頁圖片和意象，希望能給新、舊知音讀者耳目一新之感。

現在，鄭重向各位介紹這位專門研究「壯陽史」的學者！怎麼聽都感覺有點不倫不類。事實是，探究歷史有助於去汙名化，「壯陽」除了我們所想的那檔子臉紅心跳的事外，該詞彙還具有很多豐富意義，要放在歷史的長河中來看，方能知其變化。傳統中國醫學的基礎與原始，即以「陽」、「陰」二元論來分野身體的狀態和病理之變化。「陽」的一面具有正向、剛強、強壯、氣足的意涵，所以人老了後陽氣衰竭，就要逐步邁向死亡。中國文化中的「陽衰」，不僅是描述性事「無能」之表現，更代表一種對衰老、死亡的懼怕；特別是，若出現在青少年和壯年人的身上，則更令人擔憂，那便是一種病態了，在本書中有許多具體的描述。

這樣想來，各種補陽、強化陽氣的藥方與辦法，就成了中國醫學或養生文化中重要的元素。而「壯陽」一詞的連用，在宋代以後出現較多相關詞彙，值得特別關注。例如北宋陳直的《奉親養老書》（1085）乃中國醫療史上第一本老人養生專著，裡面就有「食治五勞七傷諸方」，記載「食治老人五勞七傷、下焦虛冷、小便遺精，宜食暖腰壯陽道餅子方。」其中的「壯陽道」，就是指「強壯腎陽、溫補下元」，明確點出該藥方對男子的生殖系統功能有所強化。而這樣的方子會被編寫進養老書內，可見古人已知，虛弱、陽衰皆為一種老化現象。此外，北宋特重醫書文獻之整理與藥方之蒐集、編纂，約成書於1078年的《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即收錄「玉霜圓（丸）」，方內有天雄、磁石、牛膝、肉桂、鹿茸、菟絲子、韭菜等，確實有不少後世所認知的補腎壯陽藥物，可以治療「真氣虛憊、下焦傷竭、臍腹弦急、腰腳軟痛、精神困倦、面色枯槁；或亡血盜汗、遺瀝失精、大便自利、小便滑數、肌肉消瘦、陽事不舉。久服續骨聯筋、祕精堅髓、卻老還童、安魂定魄、換肌祕氣、輕身壯陽，益壽住世。」這裡面提到了壯陽與延壽的關係，用了「卻老還童」這樣的字眼；更重要的是，雖然當時沒有民國以來的「腎虧」和「神經衰弱」等病名，但上述之症狀，與後來所定義的新疾病，在文字解釋上有很高的重疊性，讀者於閱讀本書時，自有心領神會之感。

另一本由宋徽宗主導編纂的《聖濟總錄》（約1117），則收錄「神仙巨勝丸方」，主治為「輕身壯陽，却老還童、去三尸、下九蟲、除萬病。」該方劑的主藥「巨勝」就是黑芝麻，再加上牛膝、巴戟天、覆盆子、菟絲子、人參等中藥，號稱服用一個月後可達「身輕體健，萬病不侵」之效。同書還有「補骨脂丸方」，內有胡桃肉、鹿角膠、蛇床子等補藥，都是本書內會見到的補腎藥，其功效就是「平補諸虛，益精壯陽」。可見「壯陽」與防治萬病、身體強健、動作靈活有關，皆予人返老還童之感。這些論述可證「壯陽」乃人體虛弱時的治療策略，也蘊含了人們對老化的抗拒與延壽之期望。上述這些面向，讀者都能在本書內見到。

透過這樣的梳理，可看到「壯陽」一詞的豐富意義，很多一開始是從防病、抗老化和延壽的需求來思考，並非是後來所認知的，那些男男女女間滿足情色與性慾的考量。此外，資料雖然不多，但「壯陽」對女子也是一種正向的調養法，例如明代的《普濟方》收錄「沉香保生丸」，可治療男子遺精，其中「夢頻數泄」，應該就是指後世所謂的「夢遺」，將導致口乾耳鳴、腰膝痛、陰囊濕癢等症，而嚴重時還會「陽事痿」，服用該藥即可治癒。而《普濟方》記載該藥劑之功效為「延年不老、壯陽事」，跟前代似無差異，比較特別的是有關女性的病症，包括「婦人血海久冷，胎氣不勝、赤白帶、漏下」等等，都可以靠這類壯陽藥物來治療，總是對男子可以「壯陽事」，對婦女則可以發揮「暖子宮、下元有益」之效果。本書所論之藥品與治療法，確實較為偏重男性或陽剛味重的壯陽藥；對女性而言，新式補養壯陽藥的功效大部分是與美容、抗衰老和發育有關。至於更為偏重婦女日常使用的補血藥或營養品，則非本書的主要討論對象。

由上可知，「壯陽」至少在明初時，都還不是一個負面的詞彙。整體而言，大概要到明代中葉後直至清代，才出現不少藉由壯陽藥來恣其色慾、性交無度，再加上亂服、過服壯陽藥，而導致其他嚴重的病症紀載。明末清初的醫者喻昌（1585∼1664）曾寫過一篇〈論士大夫喜服種子壯陽熱藥之誤〉，因言語典雅、隱晦，故筆者在此翻譯成白話文，好幫助讀者理解。他指出，人生的快樂有很多種，但多是靠著天生的體質來維繫。身體康健之基底，有一半是天賦，另一半則要靠自己後天注意，最重要的就是要「葆精嗇神」。簡單來說，首重節慾，不要損耗人體的精液；此外，不要因過於勞累而傷神，古人認為，情感或物質欲望的外在束縛，求之不得而導致之憂鬱、憤恨、煩惱等情緒，其實和縱慾一樣會傷害身體。喻昌還認為，若男女縱慾歡愉，單靠外在藥物之幫助，以求陰莖堅挺、有擋頭，那就好像明代那樣覆亡，帝王沉迷於宵小惑人之術，終至滅亡。他感嘆，雖殷鑑不遠，但當今淫風更加熾盛，世人流行用火熱、躁急之藥補養身體，卻忘了聖人「陰平陽祕」之說，要讓體內陰陽調和、潛藏，精液不要過度外洩，自能保養身體健康。他針砭當時人用峻烈之補藥來壯陽，又夜夜笙歌、荒淫無度，徒然讓體內陰液耗散，導致陰陽無法協調、百病叢生，他統稱為「燥病」，包括髓消肉減、神昏氣奪、骨痿難行、消渴等等。他在文中舉了幾個故事：

向見一浙醫宋姓者，在京師製成大顆彈丸，遍送仕宦，托名臍帶、胎髮，其實用煉過硫磺在內，服之令人陽道驟堅可喜，未幾燥病百出，吾鄉諸大老受其禍者，歷歷可指。近遊鹿城，聞張鴻一孝廉，以進紅鉛傷腦，而日夜精流不止。蓋腦為髓海，腦熱而通身之髓盡奔，究竟熱未除而髓先竭，骨痿艱行矣。至婁過天如先生舊宅，見鼻中濁涕，凡落板壁者，深黃之色，透入木中，鏟刷不除，詢之，亦由服種子熱藥所致，後以傷風小恙，竟至不起。

「紅鉛」就是用婦女經血提煉，再加入壯陽燥熱之藥煉製而成，喻昌暗諷明世宗嘉靖皇帝（1507∼1567）和明光宗朱常洛（1582∼1620），都會服用這種藥物來壯陽；至於騙說藥中有人體臍帶、胎髮，更是對人體器官、組織入藥將發揮「大補」的一種期待和想像。當時還有一種壯陽之「蒸臍法」，乃運用麝香、硫黃、附子等大熱散氣之藥，加艾草火來燻蒸肚臍，以收壯陽之效，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皆可見當時人為了縱慾而採用的壯陽法，五花八門，已偏離最初養生延壽的目的了，以上所述，乃為過服燥熱壯陽藥之害。若是為了求嗣而服用壯陽藥，也要服用較為平和的補藥，並注意不能過度性交、需索無度，總以平和有節為主，才不至於荒淫傷身，又過度服食壯陽藥，落入一誤再誤的惡性循環中，不可自拔，終至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