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根出雲市出西窯:尋訪柳宗理——民藝運動之旅
2023/12/22
- 文字 / 木馬文化
● 專訪14位日本代表性陶藝職人、踏遍造陶重鎮,揭開日常器物蘊藏的風土與深刻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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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平底土鍋做義大利麵時,腦內便浮現大谷哲也先生那灑滿了陽光的家——於忙碌工作的縫隙裡,填滿生活小趣味的大谷先生。用鐵繪小碗盛味噌湯時,鼻子便嗅到於城進先生家時吃到的湯麵的香氣——總是氣定神閒,對新鮮事物張開懷抱歡喜迎接的城進先生。把馬鈴薯沙拉放於青花小盤時,耳畔便響起在市野吉記先生車內聽到的爵士樂曲——滿身溢發著對陶瓷的熱情的市野先生。將餅乾起司放在黑白碟子作為點心時,嘴裡就漾起了矢島操小姐分我的半個奶油麵包的甜美——羞澀腼腆輕聲細語的矢島小姐⋯⋯」
資深雜誌編輯、日本文化專欄作家林琪香走訪日本各地,親身踏進與職人朝夕相處的工房,最初想著要詢問陶器的製作方式,卻被陶藝家狠狠一句「討論製作技術等,太無聊了吧。」打醒。方才了解原來陶器製作,我們所關心的技術層面只是一個環節,更多的是環境與人心的緊緊聯繫,再多的是,更要考量時代、作用等種種。民藝器物,不撫過不用過,便無法完全理解它的好,而這「好」也是「剛剛好」,是工匠們考慮著使用時的種種,添加減去,慢慢捏成的。每個步驟都有其存在的意義,每種美的形成都包含著許多我們所看不見的。
《器物無聊》(圖片來源:木馬文化提供)
書名:器物無聊
作者:林琪香
出版社:木馬文化
※以下內容經授權摘自《器物無聊》,未經同意請勿擅自轉載
尋訪柳宗理——出西窯
民藝運動與出雲市
柳宗悅在1926年,與陶藝家河井寬次郎、濱田庄司等發表了〈日本民藝美術館設立趣意書〉,被視為民藝運動的開端。「民藝」二字是柳宗悅開創的,亦即是民間工藝,與藝術品不同,創作民藝的工匠們從不留名,因為創造每件民藝品的不只是任何一人,比方說,單靠捏陶的工匠並不能促成一件陶器的誕生,還得靠煉製陶土、製作釉藥(註3)的工匠們,甚至啟迪他們的傳統與前輩們。民藝之中不含創作者個人的特質,只有根據風土及用途而衍生的想法,是一個無我的世界。柳宗悅常談「用之美」,意思是「因使用而誕生的美學」,這美是非常實際的,民藝品若不保守其用途便談不上美了。
出西窯從陶土到釉藥都親自煉製,材料也是來自腳下這片土地。(圖片來源:木馬文化提供)
柳宗悅於1936年在自己的住宅旁開設了首間民藝館,展示收集自全國各地的民間工藝。出雲市的一家,則是在身任醫生的民藝運動推動者吉田璋也的鼓勵下開設的,展出島根與鳥取等地的工藝,器物之外還有藍染布藝等。我到達的翌日便到出雲民藝館參觀,還沒正式細看展品便先被建築物吸引,那簡樸而沒有半點裝飾的房子,與民藝運動的思想如此貼近。後來才知道那原是一戶叫山本的農家的米倉,山本家現時還住在同一組建築的別幢房子內,與民藝館共用一個庭園,也不介意陌生人常在附近打擾,於倉庫中展示這些與當地生活密不可分的美術。
計程車從出雲市車站出發,繞到通往佛經山的路,就是出西窯了。(圖片來源:木馬文化提供)
為了協助各地的窯場製作出迎合現代用途的器物,包括柳宗悅等多位民藝運動推動者不時走訪各地的窯場,而位於出雲市的出西窯也是其中之一。這次來島根縣的其中一個主要目的便是想看看出西窯,吸引我的除了他們美麗的器物之外,還有他們的創辦故事。
昭和22年(1947年),正值二戰之後,日本戰敗,多多納弘光以及他的朋友井上壽人、陰山千代吉、多多納良夫及中島空慧等5位19至20歲的年輕人,創辦出西窯的原因是希望創造出一個無分彼此的同共體,他們期望用自己雙手建立理想國,那裡沒有誰比誰高等,沒有誰比誰卑微。創業之初,5人對陶藝幾乎一竅不通,而且都有自己本業,有的務農,有的則在國家鐵路公司工作,除了多多納弘光之外,其他人都只能在工餘時抽空參與。他們參加了松江市辦的製陶業指導計畫,嘗試磨練自己的工藝技術,造出陶瓷藝術品,卻一籌莫展。後來,弘光讀到柳宗悅的著作《我的心願》(私の念願),了解到民藝的種種,才萌生起製作日常器物的念頭。再後來,積極協助新的窯場的民藝運動推動者來了,河井寬次郎來了、濱田庄司來了、柳宗悅也來了,指導他們創作出簡樸而貼合生活所需的器物。從寂寂無聞到今天於日本國內廣受人知,出西窯至今仍是一如最初,是陶工們彼此相依的共同體。
到訪出西窯
計程車從出雲市車站出發,繞到通往佛經山的路,經過田野間的小路時看到幾家相連的木建的民家,那就是出西窯了。最顯眼的一家的外牆以玻璃建成,是出西窯製品的展示館,稱為無自性館。無自性,將自我化為無,是出西窯工匠們的信條。
「再過一星期,東西會比較多啊,現在正在燒製呢。」之前跟我通電郵,負責管理無自性館的磯田博之先生說。我稍微看了一圈,商品果然是零零落落的,燒陶也有「季節性」,造好了一批能填滿整個窯後,才開始各個燒製程序。出西窯用的是登窯(註4),以薪生火,一開窯,工匠得連續顧火顧40至50小時,工場上的煙囪的黑煙裊裊冒個兩、三天。
井上先生帶我穿過放滿了剛素燒好的器物的倉庫,未塗上釉藥的器物現出粉紅陶土的器物,如同赤身露體。(圖片來源:木馬文化提供)
磯田先生讓在我無自性館的一側的自助咖啡館稍息,我從架子選了一口出西窯製作的杯子,倒了杯咖啡,在長凳上坐下來。手中那口塗了黑釉的杯子,股起的杯肚剛好貼在手心,咖啡的溫度也直接傳到手心裡。杯子上的黑釉凹凹凸凸的如柚子皮,撫著時感觸特別好,從黑中透出的棕其實是陶土燒過後本來的色彩,杯耳的上方凸出了一顆像個小鼻子,本以為只是個裝飾,單手拿著杯子後才發現,姆指剛好壓在「鼻子」上,杯子拿得格外穩。民藝器物,不撫過不用過,便無法完全理解它的好,而這「好」也是「剛剛好」,是工匠們考慮著使用時的種種,添加減去慢慢捏成的。
出西窯製作的杯子上,黑釉凹凹凸凸如柚子皮,撫著時感觸特別好,杯耳的上方凸出了一顆像個小鼻子,單手拿著杯子後才發現,姆指剛好壓在「鼻子」上,杯子拿得格外穩。(圖片來源:木馬文化提供)
用大地提煉的工藝
出西窯的工場就在無自性館的旁邊,我依著磯田先生的指示,到工場後找一位叫井上一的陶工。井上先生聽我說想看看煉陶土的過程,於是帶我穿過放滿了剛素燒好的器物的倉庫,未塗上釉藥的器物現出粉紅陶土的器物,如同赤身露體,我彷彿誤闖大浴場,居然有點不好意思。剛好正在下雨,井上先生隨手在門前取了把傘遞給我,然後走到馬路的另一邊,指著不遠處一堆長滿了雜草的泥土。「十多年前山的另一邊開始建公路,挖出了很多黏土,我們便開車去載回來,載回來的夠我們多用十年。」井上先生說每年出西窯都用上數噸陶土,煉陶土需先把泥土中的雜質除去,然後分三次讓土壤沉澱去除水分,再任它風乾成耳珠滿了韌度,過程大約要一個多月。「十年後陶土用光了,用別的陶土造出來的成品會跟現在的不一樣嗎?」我問。「或多或少呢,只能盡量減少差異了。」井上先生答道。
井上先生想帶我看造器物的過程,於是又走回工場去,來到工場的石地,他停下腳步。「你不是很喜歡出西窯藍色的釉藥嗎?那叫吳須釉。」他用力踏了地上炭地的石塊兩、三下,「把這石用1500度燒成灰,就能調配成吳須釉了。」聽罷我看著腳下的土地感到奇妙不已,剛才我才在無自性館中選了個吳須釉的碟子,湛藍的釉藥色彩飄忽不定深不見底如大海,原來是那柔和的海來自堅實的土地。從陶土到釉藥,出西窯都親自煉製,材料也是來自這片與他們如此親近的土地,離開了這片土地的話,製出來的工藝就換了模樣。出西窯藍色的釉藥稱吳須釉,是用當地炭地的石塊用1500度燒成灰調配而成。(圖片來源:木馬文化提供)
柳宗理與出西窯
井上先生今年57歲,在出西窯中的工作了30多年,而他的父親,正是出西窯的創辦人之一井上壽人。柳宗理初次來到出西窯時,井上先生才不過3歲。
在無自性館中貼了一張紙說明柳宗理初訪出西窯的趣事。那天天氣很熱,柳宗理一到達便脫光衣服,裸著上身,只穿著內褲,把帶來的骨炭罈石膏模放在工匠們跟前,說:「來!開始吧。」後來聽說他對造給父親的骨炭罈愛不釋手,又多造了些,共10個,其中一個留給自己。給父親的上面寫了個「宗」字,自己的則寫了個「理」字。被問到數十年後才用得上,現時要怎收藏時,柳宗理笑說:「放鹽太鹹了,就先放砂糖吧。」井上先生稱柳宗理為宗理老師,說宗理老師是一個很風趣親切的人,另一方面,卻又非常嚴謹。
井上先生在十多年前開始為柳宗理製作器物,現時這些器物已成為出西窯的固定商品。初與柳宗理合作時,井上先生已有近20年的製陶經驗,但成品卻不時被柳宗理否定。「器物只是大了兩、三毫米已被宗理老師視為次貨了,會被放在次貨區減價發售,有時我想,其實沒甚麼大不了吧,但宗理老師自有他的堅持。」
我們一起回到無自性館,磯田先生替我電召計程車,在等車子到來時井上先生問我往後的行程,我說預約了位於立久惠峽的旅館,想看看那傳說中的峭壁,翌日則會到足立美術館。「都是很美的地方呢,雖然下雨,但也得好好逛逛啊。」井上先生說。我突然想起問道:「井上先生很喜歡陶藝嗎?」井上先生側一下頭,想了想:「不。嗯⋯⋯只是工作罷了。」
陶工們都弓著背,在陶輪前如表演魔法般,將一團陶土瞬速捏成杯子碗子,如同修行般,把自己褪去,才能做出如此純淨、如此忠誠的器物。(圖片來源:木馬文化提供)
剛才於工場內,我站在各個陶工背後細看他們工作,大家都弓著背,或在陶輪前如表演魔法般,將一團陶土瞬速捏成杯子碗子,或是將釉藥仔細地澆在素燒好的器物之上,像在為它們添上華衣美服。陶工們到底喜不喜歡陶藝呢?不過喜歡與否或許不重要,他們如同修行般,把自己褪去,把喜不喜歡都褪去,才能做出如此純淨、如此忠誠的器物。
計程車還有十分鐘才到達,再挑一個杯子喝杯咖啡吧。
【出西窯】
交通:從出雲站轉乘計程車,車程約15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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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3:釉藥
陶器表面那層帶有色彩、較為光滑的物質。釉藥的種類不少,其中最普遍的是灰釉,由植物的灰、黏土、磨碎的長石、玻璃的原材料石英混合而成。施釉的主要目的,除了外觀外,也為了增加陶器的硬度,另外,當中的玻璃成分防礙陶器吸收水分,有助防止器物發霉及方便清洗。
註4:登窯
16世紀時由中國及朝鮮傳入日本的一種燒陶瓷的柴窯。一般的登窯都建成階梯狀的,每一個「梯級」之上,是一個用來安放陶坯的空間,稱為「房」。最低的房稱為燃燒室,是主要燃燒薪火的空間。粗大的柴薪燒起,薪火的高溫直往上爬,充滿了整個登窯。每個房的牆壁上也設有投擲柴薪的洞口,方便控制房內的溫度。工匠連續多天不分晝夜地看顧柴火,為此添薪助燃,維持窯內高溫,器物才得以燒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