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舞滿懷悲憤

一般人聽到顏真卿，就會想到小時候端坐書桌前，研墨、懸腕，小心翼翼臨摹「顏氏家廟碑」、「多寶塔碑銘」等書帖的情景。

渾厚工整、圓潤大器的顏體字，有種令人舒服的親和力，比起森嚴的歐陽詢、嶙峋的柳公權都來得討喜，無怪乎顏體字幾乎成了中國的「楷書範本」，不管是古代碑匾還是現代的店招、廣告，隨處可見。

懷著這種印象，乍看到故宮國寶「祭姪文稿」，實在很難把它和顏真卿聯想在一起。然而「祭姪文稿」不僅有著「天下第二行書」之稱，且因它是手稿真跡，比起排名第一、但卻是臨摹複製版的王羲之「蘭亭序」，它的存在無疑更顯得珍貴。更珍貴的則是，它是書法史上獨一無二、赤裸裸「心手合一」、毫無保留用筆墨線條潑灑心中激憤的一幅作品。它觸動的，不是我們對書法美感的體悟，而是中國人對親情、對國仇家恨、對忠義節操的感懷；看到最後，觀者的心也彷佛隨著時斷時續的線條，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顏真卿的姪子是誰？他為什麼而死？故事，要從輝煌的顏氏家族說起。顏真卿的祖先，可以推溯到孔子的門生顏淵，他的六代祖則是著有《顏氏家訓》的顏之推。顏家世代出名臣，他也年紀輕輕（二十六歲）就考上進士，雖然因為個性耿直官運不佳，但他的政績好、名聲好，原本可以平安順遂度過一生的。

沒想到，唐玄宗天寶十四年（西元七五五年），一場「安史之亂」驚破了大唐盛世的紙醉金迷，也讓顏家自此家破人亡。

安祿山興兵造反時，顏真卿擔任平原太守（平原在今天的山東陵縣）、他的堂哥顏杲卿則是常山太守（河北正定）。在河北各郡兵敗如山倒的情況下，兩兄弟仍力抗反賊，尤其顏真卿因為早就看出安祿山的謀反意圖，已經預先修築城池、充實倉廩，因此能大敗叛軍，取得了唐軍自安祿山作亂以來的第一場勝利，大大鼓舞了民心士氣。

兩兄弟不僅聯手抗敵，更號召附近的郡縣起義歸來，結果有十七個郡響應，並推舉顏真卿為盟主。當時穿梭在平原和常山兩地聯繫軍情的，就是顏杲卿的第三個兒子、還不滿二十歲的顏季明。

顏氏兄弟的反抗，惹惱了曾經提攜過顏杲卿的安祿山，於是派出大將史思明來攻打常山。當時鄰近的太原節度使王承業不肯出兵救援，常山很快被攻陷，叛軍俘虜顏季明以威脅顏杲卿，顏杲卿不屈從，顏季明慘遭殺戮。

接下來就是著名的「顏常山舌」的故事：

顏杲卿兵敗後被活捉到洛陽，由安祿山親自審訊。顏杲卿痛罵安祿山是「牧羊羯奴」，恨不得「斬汝以謝上」（殺了你來報答皇上）。安祿山聽了暴跳如雷，把他五花大綁縛在橋柱上，「節解以肉啖之」（一塊塊割肉來吃），顏杲卿還痛罵不休，於是「賊鉤斷其舌」，顏杲卿壯烈犧牲。總計顏家一門罹難者，多達三十多人。

一年後，在名將郭子儀率軍反攻下，唐軍收復常山，顏真卿找到了姪子顏季明僅存的一塊頭骨，在安葬前，寫下了這篇流傳千古的「祭姪文稿」。它的內容是這樣的：

一開始寫時間：「維乾元元年（乾元是唐肅宗的年號）……」

其次表明自己的身分與官職：「第十三叔，銀青光祿（大）夫……」

接著，開始說明文稿主題：「以清酌庶羞，祭于亡姪……」（用簡單的酒食菜餚，來祭拜我死去的姪子。）

然後開始回憶姪子的一生：「惟爾挺生，夙標幼德…，每慰人心。」（季明姪子小時候多俊多乖啊，看了多令人欣慰啊。）

接著，語氣一轉：「方期戩穀，何圖逆賊閒舋，稱兵犯順。爾父竭誠，常山作郡，余時受命，亦在平原……」（正期待你有美好的人生，哪裡想到，逆賊卻伺機造反……）

之後憶起當時的倉皇危急：「土門既開，兇威大蹙，賊臣不救，孤城圍逼。父陷子死，巢傾卵覆……」

顏真卿心情激憤，運筆如飛，連墨都來不及沾，直到想起兄姪的慘死，心猛地糾結、停頓，然後重重寫下「父陷子死」，四個大字立在稿帖正中央，怵目驚心。 接著的一大段，東塗西改，字跡凌亂，顏真卿想到姪兒冤死，魂魄不知流落何方，忍不住無聲的悲泣起來：「攜爾首櫬，及茲同還，撫念摧切，震悼心顏，方伺遠日，卜爾幽宅。」（我帶著裝著你的頭骨的棺材回來，心中哀慟，等待有一天，或許戰爭結束了，可以好好找地方安葬你。）

最後幾個字，已經無力落筆，令人不忍卒睹：「魂而有知，無嗟久客，嗚呼哀哉，尚饗。」（你若有知，不要在外面飄蕩太久啊……）

美學大師蔣勳在《舞動行草：漢字書法之美》一書中如此形容，「結尾的『嗚呼哀哉』，乾筆飛白，輕細的墨色像一縷飛起的灰煙，彷彿書寫也隨魂魄而去。」

然而，顏真卿的悲劇還沒有結束。寫下「祭姪文稿」二十五年後，已經七十五高齡的顏真卿，又因為頂撞宰相盧杞招來嫉恨，不久淮西節度使李希烈起兵造反，盧杞竟慫恿唐德宗派顏真卿去招降，結果顏真卿被俘虜、監禁，一年後被李希烈縊死。又隔了半年靈柩運回長安，德宗皇帝大表哀慟，廢朝五天，只是一切都太遲了。

國寶小檔案＿顏真卿「祭姪文稿」

時代：唐肅宗乾元元年（西元758年）
規格：紙本，高28.3公分，長75.5公分
重要性：有「天下第二行書」之譽
展出檔期：2011.12.03 ～ 2012.01.03

小檔案＿顏真卿

唐代忠臣與書法名家，生於唐中宗景龍三年，卒於德宗貞元元年（709～7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