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紹興和華光社區,回到與樹生活的記憶
2023/11/08
- 文字 / 新經典文化
受訪的樹人們(列舉)
.爬樹的人:TCI攀樹教練蘇俊郎、ISA攀樹師暨攀樹趣創辦人翁恒斌
.和樹生活的人:樹皮工藝家巴奈、追蹤師李後璁、「大王菜舖子」王福裕
.家離樹木這麼近的人:紹興南村居民、華光社區護樹志工
.在蘭嶼種樹的人:「方舟計畫」董景生等林試所研究員、蘭嶼高中師生
.藝術裡遇樹人: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藝術家暨策展人高俊宏
.相信樹的人:植物生態學博士克萊兒.愛魯爾德(Claire Elouard)、資深園藝治療師黃盛璘、抱樹專家李育青
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呢?
首次獨自到開發中國家旅行時,鄒欣寧在吳哥窟的第一晚就上吐下瀉。隔日喝下嘟嘟車司機送來的椰子水後,奇蹟復原到能外出走動,空腹的她帶著白吐司,沿著皇宮到癩王台的小路,恍惚岔進一片高大群樹間。在一片頹垣旁,她找到休息用餐的好地點:一棵有些微樹蔭的參天高樹,底下盤根剛好環繞成圓,她貼樹幹席地坐下,恰恰是個貴賓位。在這悄無人跡的地方吃完吐司,一陣徐風拂來,她自然地閉上眼、抬起頭,感受涼意。在閉起的眼簾中,她看見一大片綠色流動的水晶柱狀物不斷往身上墜下。這光景和視覺暫留不一樣,她錯愕地一度睜開眼睛再閉上,綠色水晶柱依然往身上傾瀉而下,像某種流動的鐘乳石瀑。這幻覺太逼真,不知如何是好的她只能維持閉眼抬頭,不間斷地「看」,直到一切逐漸褪去,視線回復尋常。
那一刻,她開始走進樹的世界。
一把開啟心靈的鑰匙
一開始,鄒欣寧連苦楝跟樟樹都分不清,更不知道如何跟樹建立關係。於是她開始走訪懂樹的人,尋找進入樹的橋樑。結識的樹人越來越多,叫得出名字的行道樹也開始增加,收集到的樹的故事、樹的情感、樹與人的連結也越來越深,越來越豐沛,越來越複雜。這些樹人們的思想、言行、態度、經歷,像一把開啟心靈的鑰匙,引領人們進入樹,進入人與樹之間可能存在的種種連結。
人與樹本就互賴共生。最基本的,樹木製造人類不可或缺的氧氣,帶走必須從人體排除的二氧化碳。但當人類漸漸變得自我中心,會開始忘記這最基本的關係。
想像一下,樹木若真有記憶,城市裡的它們會有著怎樣的記憶?是充滿孩童的笑聲、成人的撫觸嗎?還是城市人的冷漠、鋸刀的戕影?是陽光、二氧化碳和水分,還是貧弱的土壤和委靡的喘息?
這樣一把鑰匙,希望也能開啟城市人疲憊的心靈,重新枝繁葉茂,宛如新生。
《相信樹的人》(圖片來源:新經典文化提供)
書名:相信樹的人
作者:鄒欣寧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以下內容經授權摘自《相信樹的人》,未經同意請勿任意轉載
如果華光的矜貴梅樹都只能得到倖存原地的下場,我該如何想像那群我私自命名為「紹興小森林」的樹群?
*
後來,當中央公園的湖水結冰,鴨子都到哪裡去了?
我變得不太敢想這個問題。直到在熱門韓劇《非常律師禹英禑》中,看到那棵500歲的朴樹。
當一行人從首爾來到昭德洞,親眼見到這棵被視為「昭德洞天然紀念物」、卻面臨被政府砍除命運的朴樹迎風搖曳時,瞬間都理解了為什麼昭德洞居民願意傾力以卵擊石,爭取村落和朴樹保留原貌。鏡頭下的朴樹寧靜中蘊藉一股靈光,朝空中寬廣伸展的枝葉,像要把天光通通盈懷納入,轉成人類能夠擷取的能量。
就在那一刻,我想起了紹興南村的小森林,以及那些慷慨和我分享樹木回憶的居民們。後來,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不願降伏的軀幹
重返紹興南村那日,仁愛路轉進紹興南街的路口封了起來,幾輛工程車停在馬路中間,工人們在一旁休息用餐。一走進街道,就看到連續的一道道工程圍籬內,盡是空蕩蕩的泥土地。裡頭偶有幾棵散落的樹,有些身裹稻稈,大概是拆除房舍時為他們披上的防護裝備。
那些曾和它們比鄰相依的人類房舍都消失了,空地上的它們三三兩兩,距離我當時的森林印象已經遙遠。原來,我心中的紹興小森林,不只是種類多樣的喬木灌木草本植物和仰賴它們生存的動物昆蟲,人類的家屋和他們製造的種種生活氣味及場景,也是這座森林生態的重要組成。
四顧茫茫之際,我先認出當初林森南路32巷的那棵老芒果樹。幸虧它還在,像是漆黑夜空中斗然升起的天狼星,讓我能夠識別方位。有了標記,我也鼓起勇氣走進巷子裡。經過那棵我還認得的鳳凰樹,以及幾棵已變得垂頭喪氣、長勢頹靡的九芎跟榕樹,很快我就看見了以前作為社區樞紐的千歲廟玉衡宮。
玉衡宮外的電視機正放送著喧嘩的新聞節目,但廟裡廟外杳無人跡,從這裡輻輳向四面八方的房子都不見了。我連忙走向廟後朱阿姨的家。我曾在家門口幫她和親手照料的果樹們拍下好幾張合照,現在綠色圍籬外放著幾盆奄奄一息的植物,圍籬內一片空曠。盆栽上貼了一張斑駁的公告,我趨近細看,上頭寫著:「本區為即將進場施工之區域,敬請內有住戶之住戶,近期內請將房屋內之物品遷移⋯⋯」
朱阿姨,你好嗎?
一轉頭,我忽然看見朱阿姨家對門大約不屬於拆遷戶的一棟房屋門口,一棵超過兩公尺高的樹盆栽底下,落了一地黑溜溜的果實──是樹葡萄。這是當年和朱阿姨齊肩、她一心一意想種到三層樓高的那棵嗎?
更多記憶隨著這些樹湧出。我繼續憑記憶往阿秀嬤家走去,但那四周同樣架起圍籬,無法靠近。我拚命張望,直到看見那棵特別彎曲的樟樹從一片斷垣中探出大半身子。
樟樹的軀幹比上次見面時更彎,像是快被折腰倒地卻心有不甘,硬把身體橫拉在半空中不願降伏。我繞到另一面視野較佳的圍籬外,確認了那就是阿秀嬤的樟樹。底下當然早沒了曇花。一棵不知從哪裡移植過來的樹,被支架撐在樟樹旁,因受錯誤修剪而大量岔出求生的枝條布滿它身上。然而,枝條上空無一物,能幫它取得一點陽光和水分行光合作用的葉子絲毫不存。
看來這裡是重蹈華光群樹的覆轍了。我看著幾隻紅鳩跟麻雀在地上轉悠跳躍,趕緊拿起手機拍攝一隻離我僅一臂之遙的小麻雀。據說,牠們也逐漸絕跡於鄉鎮和城市。我抱著拍攝瀕危物種的心情,尾隨牠一路輕靈蹦跳,最後飛向樹梢,消失了身影。
故事,為自己而說
後來,我從網路查到紹興南村和華光社區的近況報導:紹興南村的居民們,在我訪問後隔年就陸續搬到南港中繼國宅暫時安置,原本預計2021年公辦都更完成後,居民們就能回到原址向臺大承租安置住宅。然而,疫情延宕加上無人願意投資臺大的紹興南街基地再生計畫,歷經四度流標後,直到2022年11月終於與營建團隊簽署合約。對外發布的新聞稿特別提到:「出資人團隊因基地富有豐富樹木資源,爰以森林中的住宅發想,規劃興建垂直綠化住宅大樓,承諾回植既有樹木,取得智慧建築銀級標章,並響應零碳排政策目標,興建採用環保減碳新工法並結合BIM模型之設施維護管理系統⋯⋯」
回植既有樹木,多半意味著先移植,後回植。我想到白天時看到那些倖存原地的樹木們,再想到張小姐當時說的話⋯⋯
在一篇2022年底刊出的《報導者》專題【這篇報導名為〈沒有我們辛苦抗爭,後人也沒景點打卡──在華光社區和榕錦園區之間,那些被空白的聲音〉】中,記者和幾位前華光社區的居民一同走訪如今開發為「榕錦時光生活園區」的華光舊址,回溯在臺迫遷史上扮演重要轉捩點的這段經歷。「榕錦時光」得名於園區內留存的十棵受保護老樹(記得嗎? 張小姐參與華光護樹當時的受保護樹木,在臺北市政府紀錄中本有49株),如今也是這座以京都體驗為訴求的園區的一大亮點。
專題中的幾個居民都不約而同提到從前生活在此時,冬夜的樂趣之一是生火、煮酒、品玉蘭、桂花、七里香的花香;也有人提到,自己家上方就有一棵樹,當樹葉落滿屋頂還長出藤蔓,自成低調奢華的景觀……但這些與樹共生的美好時光,早隨政府的不當強制迫遷拆屋而成煙塵。如今,商業園區的訴求也是與樹共生,營運團隊且提議徵集這些前華光居民的生活記憶,「來園區說故事給大家聽」。
我為這說法感到難堪。華光的經驗是政府不當迫遷,居民或流離失所或境遇自此急轉直下,有些家庭因此破敗衰亡,眼見自家被開發成商機無限的生活園區,還要貢獻自己的故事為園區妝點⋯⋯
但也因為前有華光反迫遷的慘烈,之後的紹興南村居民一開始雖受臺大不當對待,隨後則在臺大學生抗議學校舉措並介入協力下,有了較能樂觀期待的後續方案。我試著想像:待他們回到故地重住,將不無自豪地與來訪者訴說這一路以來的經歷,接著帶人們到芒果樹下摘採六分熟的青芒果,一邊製作芒果青,一邊回憶村落裡曾有和仍在的老樹們與人類共譜的故事⋯⋯
我祈求,他們的故事是為自己而說。為了自己和樹竟能再度同棲、同構為一個生態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