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劇場裡埋藏電影密碼,陳以文談他的師父、前輩與好友楊德昌
2023/06/22
- 文字 / 中央社
約定時間前踏進咖啡廳,陳以文已經好整以暇坐在位置上,他就這樣落落大方等候著,也許是黑衣黑褲打扮,也許是室內燈光昏暗,氣氛稀鬆平常,隔壁用餐客人像沒發現一位金馬影帝在旁邊似的。直到他站起身來招呼,一雙雙眼睛才由下往上的驚訝著。
擁有光環的人事物總會聚焦不少目光,真正能耐住炙熱並靠近光的人卻是少數,陳以文是其中一個。
大四那年,陳以文初識在國際影壇發光發熱的電影導演楊德昌,成為楊德昌首名指導畢業作品的學生,進一步成為貼身助理,到後來自己也成為導演,一路跟隨著楊德昌的步伐直到楊德昌離世。
2007年,楊德昌在美國洛杉磯病逝,享年59歲,金馬獎同年追頒楊德昌終身成就獎,當《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配樂響起,眾人熱烈鼓掌,坐在台下的陳以文心思飄遠,想著:「怎麼不是楊導下午常聽的巴哈,或是晚上常聽的卡門呢?」
他是這樣熟悉楊德昌,小至了解楊德昌耳機裡的音樂,大至能在這位台灣電影巨擘的光芒下窺見脆弱面。甚至當人們以為楊導就是電影導演楊德昌,陳以文卻也認識作為舞台劇導演的楊德昌,從中讀懂楊導的內心戲。
電影導演開課,初見楊德昌
走進劇場黑盒子曾經是陳以文的路。他畢業於國立藝術學院(今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化妝、車衣服、打燈等等,凡是與舞台劇有關,他樣樣跟著學。
但也就是這樣的一所學校,突然在陳以文大三那年開了「電影原理」一門課,而且老師還是以《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恐怖份子》等作揚名海內外的楊德昌,儘管學校內根本沒有電影相關器材,修課名額仍是可想而知的爆滿。
陳以文回憶,雖是大三的課程,但也開放大四、大五的學生報名,想上課的學生多到師長要大三的同學「等一下」,先自行退選讓學長姐修課,讓他們氣得還一起去辦公室抱怨,最終自己還是因此到大四才有機會上到楊導的課。
那時的陳以文,因為曾在暑假演出導演黃明川的電影《西部來的人》,對「電影」有些模糊的概念,也多了分好奇,也因為鑽研表演藝術,他認為「表演」之於電影上,絕不僅是止步於達成商業需求,而應該無止盡追求更深的層次。
當時由楊德昌、侯孝賢、萬仁等導演引領的新電影風潮,不管是題材內涵或是表演手法,無疑對陳以文格外具吸引力,他至今也覺得,電影是戲劇表演的一種延伸方式,不過當年在上課時,身為電影導演的楊德昌授課方式,自然在本質上就會與其他老師大為不同。
「我印象裡他有過一個作業是這樣,比方說在這個空間裡,最多可以放幾罐可樂的易開罐?」陳以文說,「又或是學生走進學校花園,如果看見中間有一隻鞋子,又會寫出什麼樣的故事?」
這些看似無厘頭的作業,當然不是要惡搞學生,而是在現實條件下,藉由想像這些可能的細節,啟發腦中創造的能力。一罐易開罐有多大?要怎麼疊?如果有通道要怎麼安排?都是創意的展現。
陳以文說,對有些學生來說這樣的方式衝擊很大,認為「這哪有在上課?」不過楊德昌其實有問必答,不管是電影技術面或是表演上的要求,他都歡迎同學提問,這些作業更像是企圖帶來啟發,「就像一瞬間的豁然開朗,對我來說我更在意這種感受。」
戲劇系學生栽進電影世界
當時除了陳以文外,還有演員陳湘琪、導演王維明等同學,都屬於與楊德昌「頻率較合得來」的學生,下課時間也會主動請教楊德昌許多事情,因此個別締下與楊德昌合作的契機。
像陳以文,還在念書時就與同學們參與《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拍攝過程,就學期間還擔任楊德昌的助理,一路走來至楊德昌遺作《追風》都是創作團隊之一。其他人如陳湘琪後來成為《獨立時代》女主角,王維明也是《麻將》、《一一》等片不可或缺的製作團隊之一。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採用大批學生演員,陳以文與戲劇系同學們在楊德昌指示下,會協助指導表演。(圖片來源:國家影視聽中心提供)
一票戲劇系學生意外與電影導演結緣,陳以文現今回想,會覺得以那時的電影導演碰到像他們這樣的年輕人,當然是覺得「非常好用」,「當然,儘管我不同意人要被用啦!」陳以文趕緊補一句。
他們會演戲,會化妝,會做道具,懂服裝造型,能協助教導素人演戲,又能搬東西,如在劇場現場爬上爬下,重要的是,還與楊德昌聊得來。常常在半夜收工之際,一夥人聊到天南地北,交換工作心得,激發火花。
20多歲的年紀,相比劇場黑盒子,縱使舞台上是千軍萬馬,能憑空創造五光十色的世界,但對當時的陳以文來說,能隨劇組四處跑,一會兒在山上,一會兒在他鄉,充滿對未知的不確定感與熱情。
那樣青澀又熱血的時光對陳以文來說,至今仍歷歷在目,「楊導有他想做事的力度跟遠景,所以我們也會感覺到那種衝擊,好像隨時在做一個獨一無二的事情,彷彿全台灣或全世界只有我們在幹這件事,就是會有那樣的力氣。」
楊德昌執導舞台劇當「紓壓」
回溯起來,其實更為個人的想法是,那時陳以文覺得自己不適合當演員,當然不是對表演沒信心,而是當時大環境下對「演員」的條件如模板,「一般人可能認為要當演員是要有身高,或有顏值,這些種種其他東西加在一起。」
體察到行業背後的種種細節,陳以文年輕自然沒往演員這條路邁進,越受楊德昌重用與啟發,後來也當了導演,還曾以執導電影《運轉手之戀》奪得金馬獎。過了10幾年,近年才又重返演員這條路,回歸當年唸戲劇系的初心。
20幾歲時,曾經以「演員:陳以文」身分出演的作品,幾乎都與楊德昌有關,除電影會插花角色外,在楊德昌的舞台劇《成長季節》(1993年)與《九哥與老七》(1997年)則擔任主要演員。
楊德昌第一部執導舞台劇《如果》是在1992年,這些創作年份軌跡對應他的電影作品,可推敲是在《獨立時代》完成前2至3年。那時楊德昌還在公司設立劇場部門,讓其他同事感到困惑不已。
陳以文笑說,像是每天在等著他劇本進度的製片就很崩潰,「他們自然會覺得你現在這個都弄不完,你還去弄那個,但是我們從創作者角度,會知道說他現在就是沒有力氣弄電影,所以他要弄劇場來紓壓。」
楊德昌執導《獨立時代》工作照,舞台劇《成長季節》也被外界視為《獨立時代》前身。(圖片來源:國家影視聽中心提供)
楊德昌曾反覆對身邊人說:「如果電影沒有拍好,50年後的人都可以罵你。」讓陳以文印象深刻,也明白這樣求好心切的楊德昌,縱使會讓電影製片焦急,或是旁人摸不著頭緒,他也不會隨便將作品交出去,而是反覆依循自我要求撞擊出無限可能才罷休。
所以,才有了電影導演突然跑去執導舞台劇的舉動,在陳以文解讀起來,楊德昌是在紓解壓力,讓他暫時逃脫電影卡關的高壓電,轉向輕鬆一點的場景,「他相對要控制的事項沒那麼多,規模也可以很小,所以那些劇場作品的景都很單純,像《成長季節》的景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張沙發。」
除受香港地方單位邀請的創作《九哥與老七》曾公演外,《如果》與《成長季節》可說是更為私人的作品,以門票來說,《成長季節》就沒有售票,而是採邀請制,由楊德昌找一些朋友來欣賞,地點也相對不面向大眾,一個是在皇冠小劇場,一個是在飯店的俱樂部裡。
陳以文說,楊德昌話不多,如果在電影片場,偶爾他觀察到誰不適任,會立刻簡短下指令:「叫他走。」但在劇場一切都輕鬆愉快,楊德昌找的製作團隊或演出團隊,幾乎都還是他在戲劇學院認識的這票學生,「我會覺得那時候在劇場一起演戲,更像是我們之間對於創作的對話。」
跟著楊德昌的那些年
往事是被陳以文這樣深刻記憶著,但對其他人來說,可能反而真的如煙隨風過。像陳以文幾年前與老同學陳湘琪一起出演電影《修行》,閒暇之餘,聊到與楊德昌工作的過往,回憶面貌卻大有出入。
「我跟她碰面時,說我們那時候演舞台劇怎麼樣又怎麼樣,她反問『我們有演舞台劇?』」讓陳以文大感驚訝,拼命細數地點、劇情還有互動片段,結果還是換得陳湘琪茫然的眼神,最後不得已拿出他上傳到網路的劇場演出片段,陳湘琪看見自己還驚叫:「那是我耶!我為甚麼完全不記得?」
回想當時場景,陳以文忍不住大笑,他比劃陳湘琪當時皺眉困惑的神情,直說「我覺得有可能楊導那時候給她太大的壓力了,所以她後來去唸書進修時,她就告訴自己要忘記、忘記、忘記,然後就把這一切給忘了。」
一部偉大電影的幕後歷程,精采程度往往不遜色於銀幕上的故事,楊德昌對作品的挑剔,與他共事,壓力或難熬程度可想一般。
陳以文說,那時他還因此練就某種奇異本領,「幾乎到了20公尺外都知道楊導在說什麼。」彷彿化身為電台,專門瞄準楊德昌的電波頻道,光聽內容判斷他何時可能會生氣,可能需要什麼,接下來又要做什麼。
像王維明也曾跟陳以文回憶起,有回晚上要輪流守在公司製作道具等物品,2人疲累的程度,讓他們約好一人輪流睡2小時換班接手製作,王維明睡2小時之後,他叫王維明起床,但「他說他覺得剛躺下」,有次還因為公司修牆,辦公室露出個大洞,他們再次於那邊守夜,這些荒謬的故事,陳以文想起來忍不住都笑到流淚。
如果楊德昌還在……
楊德昌對於陳以文而言,是過於深刻的關係。楊德昌是他的老師,是他的老闆,是他的導演前輩,是他的創作夥伴,到後來還是他的朋友。縱使楊德昌常常被曾與他共事的人批評「不好相處」,但在這漫長相處歲月中,陳以文卻理解了楊德昌,「他就是充滿矛盾與衝擊的人。」
「楊導過世至今,我大概每一小段時間就會夢到跟楊導在拍電影。」陳以文淡淡的說。這並非是突然要談什麼玄學怪談,而是那些夢栩栩如生,他深刻感受楊德昌給他的啟發性與衝擊感,甚至多年過去,心情仍如當年在課堂看著電影導演教書般,「楊導給我的影響是一直存在的,即使他在現實世界不在了。」
他還記得得知楊德昌過世時的時刻,「我接電話,說:『好,我知道了。』然後就掛掉,我們就是這樣,相處久了知道他不喜歡別人多講他的事情,誰談他會翻臉的。」連他人在楊德昌生前向他詢問病情,陳以文也是一貫回覆:「我不知道。」
如果楊德昌還在,就太好了吧?
陳以文緩緩一笑:「如果他還在啊,我想他會說『誰准你們論述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