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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有不平凡的手藝,年節桌上的應景美食總難不倒她,端午節時屋子裡外充滿竹葉香,過節的氣氛隨著風飄過大街小巷。(圖片來源:Dreamstime/典匠影像)
外婆有不平凡的手藝,年節桌上的應景美食總難不倒她,端午節時屋子裡外充滿竹葉香,過節的氣氛隨著風飄過大街小巷。(圖片來源:Dreamstime/典匠影像)

憶外婆、憶端午,永清浴室的粽香

2024/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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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獎名家鄭如晴穿透時光,雋永之作
以食饌書寫人生滋味,用味道銘記悲歡離合
飲食的美味與人生的回味,時光的沉澱與人生的情懷

味道是想念的源頭。
食物記錄時光旅程,透過文字延伸了人生的長度,
回味不為人知的片段和溫暖,並撫慰偶爾孤寂的心靈。

「在記憶的空間裡,有最真的想念和被時間篩飾過的美好,
而這些美好經常附著了食物的形影。」──鄭如晴

30味料理、30個故事,
食物是回憶的媒介,以味道的獨特記憶,摺疊時光,
還原往日的親切與多情,到達無法挽回的時間彼岸。

《往日食光》(圖片來源:天下文化提供)

《往日食光》(圖片來源:天下文化提供)

書名:往日食光
作者:鄭如晴
出版社:天下文化

※以下內容經授權摘自《往日食光》,未經同意請勿擅自轉載

永清浴室的粽香

心理學上界定童年的結束,大致在12歲。

我的童年分別為台南「廟口時期」、高雄「永清浴室時期」以及台中「安由戲院時期」,短短的12年,輾轉於三個不同的生活場域。

生活最大的動力來自食物,永清浴室時期是我的美食啟蒙期,外婆的桌菜手藝,往往引起我的好奇,看起來不甚起眼的生鮮食材,在外婆的巧手下,以不同的色彩與香味幻化成盤中佳餚。

注視著它們,總感覺那些盤中美食像精靈,企圖吸住我的目光。

永清浴室坐落在鹽埕區的新興街,小時候覺得新興街是一條沒有盡頭的巨大馬路,這容納來自各地族群與居民的熱鬧街道,尤以「永清浴室」最為人聲鼎沸。

早期一般人生活條件不佳,洗澡通常屈就廚房一角,方便就近取得冷、熱水。一到冬天,永清浴室的生意特別好,有如現在的溫泉湯屋,是難得享受一下的好去處。

永清浴室有兩股煙氣,一股來自燒熱水的煤爐,由外公掌控。每天一早,外公坐在一樓後尾間的大煤爐旁鏟煤加炭,直到長工來接手。如雷的「轟、轟」送風聲,時隔數十年,仍偶會在夢中聽見。

外公背後是一座如小山高的煤堆,他罩了一件灰白長袍,有如電影「神隱少女」中的鍋爐爺爺。

另一股煙氣來自廚房,那是外婆施展魔法的地方。

早上外婆到市場採買回來的食材堆積在櫥櫃下一角,到了午餐時,全都上桌變成形形色色的美食,最常見的是滷得油光的蹄膀滷肉,燒得散發酒香的紅糟鯽魚,炒得微酸甜的花菜軟絲,燙得鮮味十足的Q彈劍蝦⋯⋯

外婆家兒孫眾多,長大後,我輩談起記憶中阿嬤圓木桌上的珍饈,都有各自說不完的獨特回味。

外公總是第一個上桌的人,他有個特殊習慣至今難忘。舉箸之前,外公首先張嘴取出假牙,丟進一旁的玻璃杯,上下兩排假牙在水裡載沉載浮,彷彿覬覦桌上佳餚,隨時準備衝出來大吃一頓。我一邊吃飯,一邊注視著詭異的假牙,深怕它們真的跳上桌。

飯後外公就騎著腳踏車四處遊蕩,「伊是阿舍,有錢人子,坐不住。」外婆常這樣說外公,外公也就更理所當然享受他的特權去了。

外婆是永清浴室的靈魂,她有四個兒子,我母親是唯一的女兒。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她開創了永清浴室,從開業到後來的經營,從來都是事必躬親。

外婆總是家中第一個起床的人,大清早就來到廚房生火煮稀飯,做好早餐立刻下樓,刷洗永清浴室的大小池子,從大眾浴池的磨石子地開始,一寸寸往大浴池洗去,每個角落都不放過,連置衣櫃的柱腳、小板凳都刷得乾乾淨淨,接著刷洗數間個人浴池。

也許是母性本能,外婆把這個家的兒孫照顧得妥妥當當,包括年幼失去母親的我們三姊妹,也包括她口中「阿舍」的外公。

和外婆同住的兩年,我沒看過她生氣,再大的事情頂多見她容顏肅穆,聽說我母親病逝時,她也未曾掉淚,彷彿失落和憂傷不曾在她心靈烙下印痕。

外婆很少打扮,頭髮往後梳成一個阿婆髮髻;她穿著樸素,長年一件斜襟白布衫配上黑長裙。也因為這樣的樸質穿著,刻劃在印象中,更具有穿透時光以及超越時代的力量,將她還原成早期台灣女性的堅毅形象。

平凡的外婆有不平凡的手藝,年節桌上的應景美食總難不倒她,舉凡除夕圍爐、清明潤餅、端午肉粽、各式炊粿,在她來回不斷的叩叩木屐聲中,廚房煙氣蒸騰,好像一間永不打烊的食堂。

那時小學一、二年級上半天課,一下課回家,我就鑽進廚房,看看外婆又做了什麼好菜。外婆一向節省,鮮少為自己花費,但對於家人毫不吝嗇。永清浴室年節的面貌顯得格外豐盛。

這是童年印象中最幸福的一個端午節,圓木桌上擺滿了各種包粽子的餡料,有花生、香菇、鹹蛋黃和五花肉,外婆總是在吃食給家人最好的款待,好像唯有這樣,才能顯現一個大家長的慈愛。

早在端午節前幾天,外婆就把竹葉浸泡在大鋁盆中,屋子裡外充滿竹葉香,過節的氣氛隨著風飄過大街小巷。

端午節前一天一早,外婆就把洗淨的竹葉和麻繩準備好,木桌下還有一大桶浸泡多時的糯米。

她先把蝦米和各種食材翻炒爆香,用大鋁盆盛放,接著利用鐵鍋裡剩餘的油湯汁液把糯米炒得半熟,一切就緒就等著包粽子了。

帶著興奮的心情,我搶著幫外婆包粽子。外婆給我用兩片竹葉摺疊好的葉杯,我學著大人舀了一匙炒到半熟的糯米壓在竹葉杯底,又依序加入各項食材後,再加一匙糯米覆蓋。

深怕我的竹葉鬆開,外婆趕緊接手包緊,接著熟稔的綁上麻繩,一顆粽子就完成了,看得我目不轉睛。

外婆不停的包,一顆接一顆,手腳俐落,我在旁數算,快到中午時,她和兩位舅媽已包好200顆粽子。

灶上一個大鐵鍋沸水正滾燙,外婆將30顆一串的粽子分批下鍋煮,就這樣一整天,粽葉飄香十里。

左鄰右舍紛紛來探頭招呼,因為她們知道,煮好後,外婆一定每家分送幾顆。如此人情,正似一個時代的縮影,也是一段早期樸實人家熟悉的生活符號。

世上有可以挽回與不可挽回的事,過完端午節沒幾天,外婆突然腦溢血過世,就是不可挽回之事,那年她59歲,我8歲。

套用村上春樹的話:「儘管世上有那般寬闊的空間,而容納你的空間,雖只需一點點,卻無處可尋。」失去外婆的庇護,連那些令人懷念的年節也跟著消失了。

一切消失而來,一切消失而去,永清浴室在往後不久的日子裡也消失了。但是記憶不會消失,當我變成大人後,永清浴室的時代風景、永清浴室的廚房氣味,都變得更清晰起來。

外婆及她剛起鍋的飯菜,表兄弟姊妹的臉龐,甚至浴池牆上斑駁的痕跡,都在一瞬間重現。

一切都回來了,在我心裡,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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