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拒漫威工作、想讓「視效總監」遍地開花，金馬最佳特效嚴振欽：台灣影視特效沒比國外差

從資管系學生到媒體藝術研究所，從《賽德克‧巴萊》到《一把青》，一再為台灣電影助拳的嚴振欽，又接連兩年以電影《月老》、影集《斯卡羅》奪下金馬金鐘視覺特效獎，入行16年，就是想證明台灣影視特效沒比國外差。

「我是因為打球腳斷掉，才會好好坐在電腦前面學做動畫、看電影……」看似荒謬的故事開頭，卻是嚴振欽再真實不過的親身經歷。

改編作家九把刀同名小說、票房破億的電影《月老》裡，屁孩阿綸在籃球場痛宰長輩球友後被雷劈到，人生180度大改變，被丟到陰間當月老累積陰德值。鏡頭外，讓飾演阿綸的柯震東抱回台北電影獎影帝，也讓另一個在籃球場躲過雷神卻躲不過庸醫的嚴振欽走上舞台，拿到入行10多年來首座金馬獎最佳視覺特效獎座。

頂著遮不住的黑眼圈，採訪日當天，嚴振欽的辦公室還堆著前3天熬夜趕工的棉被袋，如火如荼替4月即將上檔、準備特映的電影後製。由於故事取材2003年北部爆發的SARS疫情，只借到中南部醫院的劇組，得仰賴後製特效疊出院外的都市高樓與車流街景。

過去這5年，也許是年齡將步入4字頭的嚴振欽，名號最響亮的日子，無論是《民雄鬼屋》裡阿嬤被無頭鬼五孔滲入附身的驚悚場景、《斯卡羅》復刻重現百年前的船艦海戰與府城、《月老》宛如電玩般厲鬼魔化炸出沙塵魔鬼頭顱，到《黑的教育》鮮血淋漓見骨的斷指特寫。

讓他接連出現在台灣各大影視獎項名單，金馬、金鐘、北影獎座在櫃架排成一列，閃閃發光。

斷腿遇庸醫，人生的荒謬劇

遙想20多年前的嚴振欽，還是個熱愛戶外運動、跳舞的資管系大學生，和現在因長年待在室內做後製的形象完全不同。

當時與影視特效最近距離，嚴振欽說，大概就是一堂教2D Flash動畫、如經典動畫《阿貴》般的選修課。如果沒因打籃球腳踝大翻船、骨膜破裂，還遇到醫師誤診，喬骨喬到腫成豬腳，1年內都得拄拐杖行走，也許他會像其他同學一樣，當網頁設計師，或去當房仲、跑保險業務。

無法動彈的日子，他只能待在家裡盯電腦，看動畫、電影，但時間還是太多，乾脆來學個flash、甚至3D動畫好了，結果越做越投入，活了18、9年都沒近視的他，就在「腿斷」這一年戴了眼鏡，更下定決心專研動畫。

順利考上媒體藝術研究所後，或許是命運使然，嚴振欽才發現所內教師幾乎都是電影從業人員，同學們更大多懷抱電影夢，「一開始我也想拍自己的作品，只是大家知道我懂動畫，每次拍片，有視覺特效或動畫需求就會找我幫忙，我也是個……滿樂於幫助別人的人，答應了就想把它做好，結果就幫到現在」，講到這裡，嚴振欽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從基礎的修除場景穿幫，到協助動畫搭景、添加動物演員、凸顯流血傷口、爆炸等場面，誠意換出好口碑，畢業前，嚴振欽就已擔任電影《不倒翁的奇幻旅程》的視覺特效總監，後來又被老師、時任中影製片廠廠長曹源峰找進團隊，協助創建中影的數位修復、數位中間製作（DI）與特效部門，期間參與了《賽德克‧巴萊》、《天台》、《KANO》等多部電影後期製作。

光《賽德克‧巴萊》一部作品，嚴振欽的名字就在電影片尾工作人員名單出現7次，幾乎把影視作品後期管理流程跑過一遍，也替他未來協助各大劇組拍攝打下扎實基礎。

2016年，嚴振欽慧眼伯樂之一的導演曹瑞原，堅持將時代大劇《一把青》特效交給他做，相信只要給予機會，台灣年輕人絕對有能力完成高規格製作。在曹導鼓勵下開設視覺特效公司的嚴振欽，就此展開征戰各大影視劇組的層層任務。

在近期堪稱國片特效里程碑的《月老》，奠基於九把刀筆下橫跨陰陽兩界的奇幻故事設定，電影充滿非現實的人事物，包含會變色的陰德念珠、交織的月老紅線、角色魔化四溢的飛沙穢氣、魂飛魄散的光點，還是許多電玩般、非人體可及的打鬥畫面與各式陰間場景，特效製作量龐大、鏡頭超過800顆，嚴振欽率百人團隊耗時近2年才完成。

嚴振欽坦言，要是把《月老》主題拿去跟外國特效公司提案，報價絕對是自己的十倍以上，但他堅持從前期參與電影製作，就是想挑戰在台灣有限框架下，用「極小的預算，發揮最大的成效」。

外界總認為做後製得靠「肝」，但他習慣提前瞭解導演需求，靠「判斷」降低員工修改頻率，不漫無目的做白工就能降低成本，同時也能提供經驗與美感，為導演具體化難以憑空想像的特效畫面。

例如電影裡的關鍵「紅線」，導演九把刀最初想像是類似牛仔繩索的粗紅繩，甚至會用木夾彈射出去，但嚴振欽認為不適合《月老》的整體影像風格，建議改由月老搭檔在兩人手指碰觸後，指尖毛細孔會噴出絲線交織，最終捲成完整紅線，還主動追加會流動的光點，象徵兩人間的心靈交流，「雖然做好時，九把刀一度看不出有光點差異，但我完美主義，開心啦」。

而柯震東、宋芸樺角色被雷劈，或馬志翔飾演的「鬼頭成」從高樓咖啡廳被打飛，仰面破窗跌落地面，牛頭馬面與鬼頭成在陽間籃球場大決鬥，則是特效團隊事先3D掃描演員身材，替他們打造1：1的「數位替身」（Digital Human）後，將演員表演投影在替身上執行。遠景幾乎就快當動畫繪製，近景則保留演員表情五官，再藉由CG特效加強。

另外，特效團隊除了與導演達成共識外，和美術組的合作也不可小覷。

嚴振欽指出，導演曹瑞原費心4年打造的史詩時代劇《斯卡羅》，又帶來另一種難度的特效考驗，設計場面包含海上船艦激戰到大都會府城、閩客原各式聚落叢立。

在資源有限下，美術組就算如營建廠般日夜蓋百棟房，也只足以搭建部分重點實景，周圍還得靠後製團隊透過特效延伸，甚至完全重建場景，其中將軍李仙得率隊離開府城的全景鏡頭，就全以CG方式呈現。籌備《斯卡羅》期間，嚴振欽團隊更彷彿在玩「模擬城市」遊戲，預先做了一堆馬車、牛車、貨物、帳篷、船隻、斯卡羅人、漢人、刀槍等小物件，已備隨時能放進畫面，補足視覺效果。

想當年陪著曹瑞原在《一把青》打空戰、做戰鬥機交火已經極為挑戰，嚴振欽直指《斯卡羅》的製作量與難度堪比當時的10倍，還一度得同步製作《月老》。嚴振欽指揮著兩組百人團隊密集趕工期間，幾乎天天回不了家。

咬牙撐過種種難關後，嚴振欽身上彷彿多了浴血殺出重圍的勳章，現在台灣業內遇到比較困難、大家會怕的案子，總喜歡來找他問問，「可能這幾年有建立一些公司人設形象？」嚴振欽覺得既奇怪又有趣。

技術急起直追 等待好作品邀約

去年10月，繼嚴振欽憑藉《月老》奪下前年金馬獎後，又立即以《斯卡羅》抱走首屆從最佳美術設計細分出來的金鐘視覺特效獎。站在第57屆金鐘獎頒獎典禮舞台上，大力稱讚競爭對手之際，他更驕傲說：「大家可以感受到台灣視覺特效的成熟，未來不用特別找國外的團隊，台灣非常OK了！」

嚴振欽不諱言，台灣的影視特效曾慢其他影視國家很多步，歸功時間與科技快速進步，讓他們有機會急起直追。

2007年入行迄今、打滾視覺特效領域近16年，嚴振欽難忘曾經1張圖得花10小時運算。每調整1個步驟，就得睡個覺起來後才能再次修改。所幸電腦運算引擎功能越來越強，現在只需要半小時、甚至10分鐘就能完成同樣效果，修改次數得以增加，品質也能越做越細。

若是10年前，看到劇本提及土石流、颱風、大型火災甚至海難，嚴振欽反射動作，是絞盡腦汁提出其他方式避開。但現在聽到對方開出要求後，他只問兩件事：「時間跟預算」。

以前總擔心做不到、不敢挑戰，當電腦硬體跑得動，網路資訊夠豐沛透明，查得出任何特效製作方法，這時身為「原」資管理工男的優勢就凸顯了。不管軟體、硬體都只是工具，早已習慣每日瀏覽國外特效技術論壇的嚴振欽，自豪上手的快，「對我來說，恐懼因為科技發展慢慢消掉」。只是科技的代價之一，就是公司幾乎每年得花上1、2百萬更新電腦軟硬體。

技術是跟上了，但作品、劇本、資金呢？

嚴振欽說，這群蓄勢待發的後製團隊，等待著台灣有更多像《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月老》、《咒》等賣座又好看的影視作品。

近年來，嚴振欽不諱言確實接到不少海外邀約，甚至有漫威電影後期特效工作找上門，卻被他婉拒，「現在想起來有點白目，但那就是純粹代工，我就沒興趣」，唸導演出身，嚴振欽雖退居後製團隊，依舊喜歡「創作」的有機過程。

他直言台灣電影圈不大，想賺錢，國外案子價格確實漂亮太多，中國大陸是台灣的1.5倍，漫威代工上看4.5倍。當台灣待遇比不過國外，電影票房又沒起色，只有少數觀眾看到他們嘔心瀝血的作品，雙重打擊下，優秀人才寧願跑去當小螺絲釘，賺好萊塢薪水，幫《蟻人3》修修穿幫也情願。

嚴振欽坦言他能為旗下同事所做的，就是「接好案子」、「做好內容」，即便只是做台灣影視作品，自獨立開公司後，他就對每部作品設下挑戰門檻，「做，就要做台灣少碰到，甚至沒做過的內容」。

拉拔新生代，總有一天我們一定可以

2017年的電影《帶我去月球》，嚴振欽挑戰重現已故歌手張雨生和1997年西門町樣貌，2018年的《切小金家的旅館》把主場景旅館全數拉到棚內拍攝，數位搭建所有外景，片尾更用CG仿效一鏡到底視角。

而在《月老》、《斯卡羅》大量運用的數位替身，則是他2019年《極道千金》嘗試使用，讓劉奕兒大力一腳把「前男友」踹落橋底的技術。去年為《民雄鬼屋》設計的斷頭落地腐爛成白骨過程，花3個月研究只短短呈現10秒也甘願。

一點一點為台灣的視覺特效慢慢擴充經驗資料庫，把路拓寬，嚴振欽換得影視圈信任，公司工作排程早已滿到2024年。

不過身為兩個寶貝女兒的老爸，嚴振欽也忍不住吐露：「我跟九把刀同時生小孩，做《月老》後製趕工時，九把刀就一直po帶小孩出去玩的照片，我都看不到小孩，很賭爛」。

鬱悶老爸踏不出辦公室的紓壓方式，除了狂看女兒照片，就是轉開地理生態頻道，看動物、看世界奇景療癒身心。結果一不小心，又開啟工作模式，嚴振欽指著螢幕上《月老》陰間場景的粉紅海、玄武岩陰間船，就來自某天看到的地球某處大自然景觀啟發。

嚴振欽只好趕緊揮揮手，半玩笑、半認真似地隔空對著門外的同事們喊道：「再兩年、再兩年！」

做特效說到底還是「熱心助人」、幫忙好友的念頭起家，多屆視效獎得主內心深處還是會技癢，想當導演，做自己的作品。嚴振欽笑言，未來他的目標是當公司創辦人、顧問，希望在2年內，培養出更多獨當一面的視效總監們，他願意讓出位置頭銜，拉起優秀人才遍地開花。

只是在這之前，嚴振欽透露最近接到一個腦洞大開、以武俠世界為背景的電影劇組邀請，設定充滿輕功、武功、大量打鬥動作場景，還外加時空穿越，熟識好友導演揪他把頭洗下去，今年年中準備啟動前期，讓這位爸爸難掩興奮。

採訪尾聲，忽然發現在嚴振欽背後與獎座並排的，是日本動畫經典神作《阿基拉》的公仔，辦公室另一隅也有《阿基拉》的海報。

耳邊彷彿響起動畫電影版的最後一幕，消逝在爆炸中的試驗孩子們，藉著畫外音，對未來拋出無限期待：「總有一天，我們一定可以……」，或許，總有一天，台灣影視特效一定可以⋯⋯玩出換外界驚嘆連連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