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古老又現代、既複雜又充滿變化的瓦拉納西:不僅是聖城,而是巨大朝聖網絡的一部分
2023/02/17
- 文字 / 馬可孛羅
哈佛大學學者黛安娜.艾克累積十多年來工作的結晶,帶領我們在這個豐富而深刻的南亞次大陸進行了一次非凡的信仰和歷史之旅,探討這些思想如何影響我們提到「印度 」時所蘊藏的對這個國家的理解。
跟著艾克的足跡,我們來回穿越了這個驚人國度活生生的地景——山脈、河川、海岸與古老強大的寺廟神壇。一路上,艾克敏銳檢視印度教的宗教思想與論述,並展現出這些思維如何深刻烙印在這片土地上,形成地名、廟宇、地方傳統,以及人民如何在神諭的引領下,串起一張綿密的聯繫網,讓城市、村鎮、大自然,有了一幅完整了文化地景。換句話說,印度在許多個世紀以來,都不是由帝王政府的力量所構築出來,笈多王朝、戒日王朝、蒙兀兒帝國比起印度地理,反而更像「名詞」。真正的印度大地,是由朝聖客的足跡所踩踏、連結起來的。
你會逐漸發現,無論前往印度何處,都會發現跟神祉英雄故事密切連結的山岳、河流、森林與村落。這片「想像地景」不僅由神職人員及書寫傳統所構成的,更是由千百萬朝聖者創造出來。透過他們前往內心嚮往之地的旅程,產生了一股強大的土地、地方的歸屬感。
這是真正一趟不尋常的朝聖之旅。
艾克穿梭世界最蓬勃的宗教文化傳統,進出無數聖地,最後更揭開重要的事實:印度的國家概念,正是從這些朝聖之旅中形塑出來的!
《朝聖者的印度》(圖片來源/馬可孛羅)
書名:朝聖者的印度:由虔信者足跡交織而成的神性大地
作者:黛安娜.艾克(Diana L. Eck)
譯者:林玉菁
出版社:馬可孛羅
※以下內容經授權摘自《朝聖者的印度:由虔信者足跡交織而成的神性大地》,未經同意請勿擅自轉載
【第一章】神聖地理學,想像的地景
20多年前,我在北印度恆河畔的瓦拉納西(Banāras或Vārānasī)開始思考這本書。當時我正在寫一本關於那個城市的書─我認為此地是印度最神聖之處。許多世紀以來,造訪瓦拉納西的各種旅人,將此地的神聖與顯榮,與麥加、耶路撒冷及羅馬相提並論,這是印度教朝聖者眼中最神聖的中心。例如,1860年代一位英國公務員諾曼.麥克雷歐(Norman Mcleod)就曾熱情寫下「瓦拉納西對印度教徒而言,就像穆罕默德信徒心中的麥加,或者古猶太人的耶路撒冷。此地是興都斯坦(Hindostan)的『聖』城。我從未看過其他宗教的有形展現達到如此地位;地球上也沒有其他類似瓦拉納西的存在了」。
單挑出一個中心,作為整個宗教社群在集體記憶或祈禱的嚮往之地,對於麥克雷歐來說似乎理所當然。對於受到西方一神論形塑而慣性思考的許多人來說,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即便在印度,許多人也會同意瓦拉納西的中心地位與至高重要性;印度教徒稱呼此地為「迦屍」(Kāshī),意為光耀之處、光明之城。這是個強大古老的城市,後巷迷宮擁擠黑暗,河岸卻是光明閃耀。清晨面對初升旭日的沐浴儀式,沿河岸上白煙裊裊的火葬地,都是整座城市的心跳,持續在訪客或朝聖者的心中,烙下永恆印記。
多年來,我在瓦拉納西來來去去。然而著手調查這座城市的傳說與廟宇時,我開始逐漸了解到,造訪此地的多數印度教徒早就了然於心之事:瓦拉納西並非印度教朝聖者的唯一偉大中心,而是整個巨大朝聖網絡的一部分。這個網絡跨越印度的東西南北。城內神廟、河階(ghāt)與浸浴池的名稱,都來自這片更廣大的地景;就像迦屍城內最雄偉的濕婆派宇宙之主神廟(Vishvanātha)的大名,也不斷重複出現在全印各處的朝聖地中。我開始理解到,整片印度大地就是一個廣大的朝聖地網絡——彼此之間相互參照,既古老又現代,既複雜又持續變化。整體而言,這個網絡構成了所謂的「神聖地理」,其廣闊與複雜程度,涵蓋了整片印度次大陸。在這個廣大的朝聖網絡中,即便是神聖的瓦拉納西城,也不是單一的存在。事事物物都是活生生、充滿故事且密切相連之地景的一環。
一開始,我拒絕這種複雜的邊緣視角,仍對發掘此地的特殊獨到之處深感興趣。然而我漸漸察覺,只有在更廣大的意義體系中,我才能真正了解瓦拉納西;而這個體系的重要性不在於獨特,而是多重性。即便偉大的迦屍城也不例外。這個神聖城市的每樣細節,似乎都在其他地方複製出現,置身於某種象徵意義的模式之中。這種模式讓瓦拉納西不再獨特,反而成為廣大地景裡不可分割的一塊,地景上的種種特色不斷複製且相互連結。我開始了解到迦屍城不是唯一中心,而是這片多中心迷人地景上的諸多節點之一,它們彼此之間透過朝聖足跡連結。
在瓦納拉西的恆河邊進行沐浴儀式的印度人。(圖片來源/dreamstime)
這座神聖城市最重要的宗教主張,就是認定光之城迦屍是心靈解脫之地(moksha 或mukti)。人們總說:「死在迦屍是種解脫(Kashyām maranam muktih)。」朝聖者從印度各地前往迦屍,度過老年餘生,並在此安詳離世。在這一點上,迦屍是特別的─以死亡聞名─有些人甚至會說迦屍因此而出類拔萃。然而,迦屍也是傳說中賜與解脫的七城之一,其他城市包括阿逾陀(Ayodhyā)、秣菟羅(Mathurā)、哈德瓦爾(Hardvār)、坎契(Kānchī)、烏賈因(Ujjain)與德瓦拉卡(Dvārakā)。這七城被稱為賦予心靈自由之地(mokshadāyaka)。迦屍城也被視為濕婆神的閃亮神聖象徵─「光之柱」的地上化身,因為濕婆神的無限光柱在此劈穿大地。即便如此,全印度至少還有另外11個知名地點也是如此,這整群地點被稱為12光柱。多年前研究瓦拉納西時,這些地點對我來說只是地名,雖然在迦屍城的神聖結構裡面,每座知名的濕婆光柱城市都有一座代表廟宇。我開始了解到,迦屍城的知名女神同時也跟網絡裡的數百位女神有所連結,這個網絡被稱為女神寶座(shākta pīthas)。
流過城市的恆河以浸浴河階聞名,是印度的「七恆河」(seven Gangās)之一,此外還包括納馬達河(Narmadā)、高達瓦里河(Godāvarī)與卡韋里河(Kāverī)。每條河都宣稱擁有源自天上、流經北印瓦拉納西恆河的神聖力量。
迦屍城的神聖區域據說半徑約有5個俱盧舍(krosha),約10英里長;這個區域環繞著一條知名的五日朝聖路線,名為「五俱盧舍之道」(panchakroshī),沿途停頓五個點。漸漸地,我發現五俱盧舍之道也不是迦屍獨有的朝聖之道,而是某種以五點構成的朝聖行程模式,在阿逾陀、納馬達河畔的奧姆真言之主(Omkāreshvara)、馬哈拉施特拉邦(Maharashtra)的婆羅門吉利山(Brahmāgiri),及其他幾十個地方都可以發現類似路線。最精采的,莫過於迦屍城本身也有各種複製版本,全印各地都有以迦屍為名的城市寺廟,稱為「南方迦屍」、「北方迦屍」或喜馬拉雅山中的「隱藏版迦屍」。
早年進入喜馬拉雅山的旅程中,我在某天下午前往其中一處迦屍城:笈多迦屍(Gupta Kāshī)。這處「隱藏版迦屍」位於高山的曼達基尼河谷(Mandākinī)上游,是恆河的上游支流之一。在這個小村落裡,我發現了一間低矮的迦屍宇宙之主神廟。神廟前有一處建築精美的浸浴池(kund),名為馬爾尼卡尼卡(Marnikanikā),與迦屍城重要的馬爾尼卡尼卡火葬場浸浴池同名。浸浴池水來自冷泉,泉水據說來自喜馬拉雅山上的恆河源頭(Gangotrī)與亞穆納河源頭(Yamunotrī)。我們將看到,高高盤踞在恆河源頭之上的牛口(Gomukh),是第一滴恆河水從冰河邊際湧現之處。記得平原上的偉大迦屍城內——根據傳說——馬爾尼卡尼卡浸浴池水也是來自牛口的地底湧泉。這座小村落的神廟、浸浴池,跟迦屍城及廣大印度神聖地理之間的明確連結,讓多年來在文獻中讀到的概念明確了起來。我還發現笈多迦屍也和史詩《摩訶婆羅多》中的重要故事有關;實際上,許多喜馬拉雅山區地點都是如此。據說般度族(Pāndava)五位王子與黑公主德勞帕蒂(Draupadī)的最後旅程,也是沿著這條路爬上山。般度五子在此丟下不再需要的戰斧,那些戰斧今日仍留在此地─濕婆神化身之一的陪臚神(Bhairava)廟宇中。
迦屍城重要的馬爾尼卡尼卡火葬場浸浴池。(圖片來源/dreamstime)
接下來許多年,我踏上這片廣大神聖地理,走過數千英里的朝聖路徑,試著從草根出發,了解許多世紀以來,印度的神聖地景是如何被建構出來的。我小心記錄重複命名的聖地、聖河網絡、系統化的濕婆光柱及女神寶座的擴張。造訪了7聖河其中4條的河流源頭,包括恆河、納馬達河、高達瓦里河與卡韋里河。沿著山海之間一條名為「持斧羅摩之地」(Parashurāma kshetra)的狹窄通道,走下西高止山(Western Ghats)。這塊據說是由毗濕奴轉世化身之一的持斧羅摩從大海取得的土地。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現,印度的每吋土地確實充滿精妙複雜的故事。我找出跟奎師那神(Krishna)生平傳說有關的地點,從他在秣菟羅的出生地,到他在傳說中於古賈拉特半島離世升天之處。遇到無數地方,都號稱是《摩訶婆羅多》史詩英雄流放古代叢林時曾造訪之處,或是另一部史詩《羅摩衍那》裡,羅摩、悉達與羅什曼(Lakshmana)流亡的森林。對我來說,愈來愈明確的是,無論前往印度何處,都會發現跟神祇英雄故事密切連結的山岳、河流、森林與村落等活生生的地景。大地上烙印著神明的行止與英雄的足跡,每個地方都有故事。相對地,在神話傳說遍布的龐大儲藏地上,每則故事都有其發生地。
奎師那神又名黑天,是婆羅門教/印度教最重要的神祇之一。Krishna字面意思為黑色、黑暗或深藍色,因此在雕刻或圖畫作品中常見到藍色形象。(圖片來源/dreamstime)
這片地景不只將地方與神祇、英雄、聖人的神話傳說連結起來,更透過在地、區域性及跨區域性的朝聖活動,在另一個層次上,讓地方與地方之間發生連結。更甚者,這些連結路線從此世,向無限地平線的另一端延伸,通往另一個世界。朝聖者的印度是一片在想像中栩栩如生的地景,不只著重單一地點的重要性,更透過連結、複製與倍增的方式,構築出一整個世界。其中最重要的原則是,深刻重要的事物必須廣泛複製。因此他們複製地點,創造出聖地群組,透過4、5、7、12個點的意義闡述,將一切構築成一片活力盎然的象徵地景。它的特色不在獨特單一,而是多中心、多元且不斷複製。最重要的是,這片「想像地景」不是由神職人員及書寫傳統所構成的(當然仍存在著大量文獻),而是由千百萬朝聖者創造出來。透過他們前往內心嚮往之地的旅程,產生了一股強大的土地、地方的歸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