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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生命追尋傳奇

他的浪漫,並無所求

201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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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們在這裡等一下。」拿開山刀的男人,對我們一行採訪團隊說完,往叢林深處砍去,三秒鐘就消失在雜木林、筆筒樹和刺柄碗蕨交織的密密屏幕之後。

那是二○○五年四月五日,alive優生活三位記者和一位攝影,深入宜蘭縣南澳山區,一路跟著這個男人,循著斷斷續續的日治時期比亞毫古道,來到老武塔部落舊址,正準備找出七十年前的老校區。當然,這裡已是一片荒煙蔓草,地上蓬鬆而密的芒萁,不時偽裝平地,而使我們跌入半人高的窟窿中;冷不防帶刺藤蔓迎面而來,扎入衣服下的皮膚。

走了兩天,我深陷迷惘中:因為我仍無法把那位揮汗如雨、卻開心得神采飛揚,沿路為我們開路的豪邁男人,和過去台証證券那位在公共場合總是嘴唇緊抿,拘謹而斯文的總經理林克孝,聯想在一起。但那位不停開山路的男人,真的就是二○○七年後執台新金控總座令的經濟學博士林克孝。

喜歡往這種深山林裡面跑的人,我們通常會用的形容詞是:勇猛、剛強。但是面對林克孝,不得不拿來形容他的卻是:溫柔、浪漫。

他的溫柔,在於不征服。

多數山友心裡嚮往的是:能否攻占某個傳說中的山頭、成功插旗於標高點上。但對像林克孝這樣,二十一歲就與其他四人首攀玉山東峰北壁的人,紀錄已經不是他熱中的事。蹲下來觀察不同時期植被微妙的差異;獨行於山裡,用不做作的新詩讚歎星夜。這份細膩,及溫柔的傾聽山林,才是他的樂趣。

他的浪漫,在於無所求於山林時,仍熱情的停不下腳步,用直覺去感受想要做、該要做的事。他的浪漫在於不知道會有什麼收穫,就先投入,而且持續腳步。重繪出「沙韻之路」地圖,參與用GPS定位出所有泰雅老部落的計畫,便是他最後十年所完成,兩個最浪漫的夢想。

「沙韻之路」指的是一九三八年曾被日本政府大做文章的「愛國泰雅少女」沙韻‧哈勇,為被徵召入伍的警手田北正記背負行李,走過的歷史之路。途經獨木橋時,她摔落水中失蹤的悲劇,被日本政府宣揚為愛國與軍民和諧的形象。日本在戰期大拍電影紀念,已經很荒謬;後來更被當年的國民政府,蓄意掩埋與不承認,更添奇詭。

十年前,林克孝發現這個在歷史洪流中被扭曲與遺忘的小故事,發揮學者性格,一路追索事實,翻遍古書,一一求證研考其真實性。從那時起,他腦中滿是泰雅、沙韻與南澳的事,連看場高爾夫球賽,由一位獲得冠軍的紐西蘭毛利後裔,都能令他連結上南澳的泰雅,而糾舉出太多被台灣人遺忘的重要民族學學問:原來泰雅和毛利同屬南島語系,系出同源,甚至應該是南島語系最北的聚落。

二○○四年起,他親自踏上「沙韻之路」,重拾沙韻當年步行的舊途,試圖重新找回失落的南澳通宜蘭古道。

我們與他同行的老武塔之旅,算是最前開端,離他第一次踏勘,都找了一年之久。而那次與我們同行之後,林克孝又持續回到南澳,繼續開山路、尋古道之旅,六年不輟。

如果別人要尋古道,最直覺的方法,無疑就是直接尋問當地泰雅部落族人。但林克孝就是浪漫;他說:「喜歡找路的人,都喜歡自己找到路。」

浪漫的代價真高。除了不時必須突破刺蔓頑藤形成的「馬其諾防線」,即使勤快如林克孝,春季有時一個月數訪南澳,都止不住藤蔓回生的速度,「十公尺的路要砍上半個小時。」他苦笑說。

接近沙韻所居的流興部落前,一段難走的倒竹林,更被他形容成更甚十八銅人陣的「一百八十竹人陣」。「不知應用鑽還是爬還是砍還是踩還是跨還是撞還是繞,才能通過這種倒竹陣。當然,後來每一招都得用上……簡直像是通過過濾器的細菌,不死也半條命。」他在《找路》書中寫道。

遑論下錯稜線、錯估行程時,幾度與死神擦身而過的經歷。

但到達沙韻的故鄉,流興社,「一個引我而來的故事的第一現場,心中突然湧起一股經由自己轉化渲染出的無名美感,不斷撞擊胸口……」那是林克孝最初的感動。然而故事並未因找到沙韻之路而停止;林克孝無所求的找路與開路精神,更像池塘的漣漪,一波波的影響許多人。

六年前,因為我們的採訪,多數獨行的他,邀請武塔村的泰雅青年韋文豪協助我們,這兩人結識後,林克孝那一次下山,寄了好多早期台灣山林博物學者鹿野忠雄的傳記、史料給韋文豪,後續聯絡不斷。當時,擔任武塔國小實習老師的韋文豪受他影響,開始積極以知識分子的角度,重新有形化在族人前輩身上所學到的無形知識,帶著小學生尋根,拾兩人發掘的古道,回到泰雅老部落去,使越來越多人關心和了解失落的歷史。林克孝也因為他,而越來越了解泰雅文化,認識足稱國寶的數位泰雅耆老,貢獻他學者性格下的泰雅部落研究成果。曹光輝亦是致力於此的另一位泰雅青年。

沙韻的故鄉流興社,不是林克孝的終點。更深山、更難尋的哈卡巴里斯社、塔哈灣等老部落,他與韋文豪、曹光輝也都一一親臨,用GPS定位出來,畫出地圖。所為何來?他說不上來,「想到老泰雅在山上的遺跡,正受風吹雨打,正遭到山豬鑽鑿、正被樹根伸入撥開,心中就不捨和焦急。」只是這麼單純。

城市裡的林克孝,歷經卸下台証證券的職務,又峰迴路轉的受台新金控董事長吳東亮延攬擔任總經理,面對嚴重虧損問題,都沒有止住他往南澳的熱情。

只要小韋和光輝等在栴檀的登山入口,林克孝少有爽約過。終於,老部落全被他們從荒煙蔓草中一步一印的定位出來,成為重見天日的故事故地。

七十年前與沙韻同行的少女松村美代子,其住金岳村的孫女陳潔瑤,她的願望,則是拍出一部泰雅的劇情片,主題不是別的,正是沙韻的故事。

林克孝亦在劇本得到新聞局優良劇本,電影卻苦於難產之際,在資金即將開天窗時,挹注上百萬元和源源不斷的鼓勵。電影《不一樣的月光》即將在十一月二十五日上映,可惜距出爐的拷貝片只差一天,林克孝沒親眼看到。

陳潔瑤提到這位總以為遙不可及的金控總經理,最迷人的特質是謙虛。他永遠稱小韋是他的老師;他總是說:我知道的很少、我可以多了解你們嗎?多告訴我一些吧。事實上,「關於沙韻的資料,他比我們還清楚。」她說,「他說我們泰雅熱情,其實他才更熱情。」

前年底將南澳經歷寫成《找路》出版後,原不認識他的遠流出版社副總編輯黃靜宜,以旁觀者的角度看林克孝說,他令她最有感觸體會的是,最初在南澳做這些事時,能夠不在乎別人問:你到底在幹什麼,這麼做的意義是什麼?保持輕鬆的不去解釋那麼多。「他給我最特別的禮物,就是追尋沒有(世俗)意義但又好有意義的浪漫態度。」解答了她自己臨屆輕熟年該不該追尋「好像沒有意義的事」的困惑。

為自己的熱愛付出,開自己的路、
走自己的路,何須解釋太多?

六年前在老武塔的那一天,我印象猶新,向晚時,突然頭上一黑、冷風一陣,回頭看,後面樹上停著一隻剛從我頭上飛過去、活生生的白面鼯鼠(飛鼠),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盯著我看。就在這個時候,林克孝從一片濃綠中探出頭來:「嘿,我終於找到(老武塔校區)了!」他的眼睛,閃著驚人的快樂的光芒,比飛鼠的還要亮。真的,好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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