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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龍一出席2018年第68屆柏林影展閉幕式。(圖片來源:dreamstime/典匠影像)
坂本龍一出席2018年第68屆柏林影展閉幕式。(圖片來源:dreamstime/典匠影像)

《神鬼獵人》配樂嚐到有生以來第一次挫敗,坂本龍一:至今都很後悔沒有使出百分之百的力量

2023/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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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音樂,因為電影,4年前的5月坂本龍一來台北時,林強約我們一起吃飯,我們一見如故好像老朋友,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他。今年3月他去世,比我還小5歲。這本書他講到滿月。我想著波赫士的詩〈月亮〉,寫給他最後的伴侶瑪麗亞.兒玉的,他說那輪金燦,因人們無數世紀的凝視使它蓄滿了淚水,他說你看,它就是你的明鏡。我想,有許多不斷從地球上消失的東西,只存放在月亮那裡吧。──侯孝賢

♯藝術千秋,人生朝露
「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壽命就只剩半年。」2020年12月,坂本龍一發現癌細胞轉移時,醫師告訴他這句話。但是在那一天來臨前,他還有些話必須要說。無論是支撐著他創作活動與社會運動的哲學思想、對坂本家歷史與家族的感情,還有關於自己離去後的世界⋯⋯

♯工作、思想回顧,親校參與的最後作品
2022年7月開始,由日本資深媒體人鈴木正文採訪坂本龍一,在日本文學刊物《新潮》開始主筆專欄。雜誌專欄以2009年出版的《音樂使人自由》續集為出發點,回顧這十多年來的人生經歷:與癌症共存、參與震災活動、對戰爭及核能的觀察,也講到旅行與創意,在工作上從能樂講到指揮,也有提到2019年來台灣參與活動、研究原住民音樂的所見所聞。

♯記錄生命最後一段日子的日記
坂本龍一曾說:「夏目漱石因為罹患胃潰瘍而死的時候也才49歲。相比之下,即使我在發現癌症時的2014年就以62歲身亡,也算是非常長壽⋯⋯我所尊敬的音樂家們直到臨終前都持續寫著曲子。我希望能像敬愛的巴哈和德布西一樣創作音樂,直至最後一刻。」書末收錄鈴木正文代坂本龍一撰寫的後記,公開坂本龍一大量手寫、打字的最後隻字片語,都能感受得到其對音樂與生命的濃烈情感。

《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圖片來源:麥田)

《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圖片來源:麥田)

書名: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
作者:坂本龍一
譯者:謝仲庭、謝仲其
出版社:麥田

※以下內容經授權摘自《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未經同意請勿任意轉載

Trust me!

話題又回到伊納利圖導演交給我的一大作業:《神鬼獵人》上面。前面我談到承接《神鬼獵人》配樂的經過時講得比較簡略,其實一開始那位女性工作人員來電邀約時跟我說的是:「We need layers of the sounds.」意思是,他們需要的不是簡單明瞭的帶旋律的音樂,明確的說是「層層疊疊的聲響」。

如果想要作的是尋常電影配樂的話都還容易談,音樂走向可以根據導演的指示安排:「這裡要現代樂一點」、「這裡要好聽的旋律」等等。但是他們只說要「layers of the sounds」,說得這麼抽象,真讓我摸不著頭緒。我一想,伊納利圖自己腦中應該也還沒有正確答案吧,那也只能先靠自己的判斷來準備好配合影像的「層疊聲響」吧。在洛杉磯看完毛片之後,我回到紐約錄音室就馬上開工。與導演討論過,我決定為這部作品寫的曲子不要使用所謂的普通鋼琴聲。

我製作幾種樣本音軌,完成到某個程度就寄給伊納利圖,再根據他的意見做出修正。他有時也會到紐約來一起調整。舉個例來說,槍戰場面常見的配法是搭配槍聲作「砰砰、砰砰」類型的音樂,但也可以刻意搭上優美的「呦~呦~、呦~呦~」種類的音樂,這全看導演怎麼判斷。無論面對任何導演,最初都是從這種相互試探開始,我這邊先丟出一顆球,那邊說不對,慢慢聚焦在一個還看不見的位置上。這樣的來回討論持續了一段時間。

電影的剪輯也在這期間持續進行,5月我看毛片還是「1.0版」,後來就「1.1版」、「1.2版」、「2.0版」……這樣不斷更新,每次也都會把影片資料寄給我。聽他們說因為受到全球暖化的影響,原本主要拍片場地的加拿大積雪量不足,最後場景沒法拍出預期的效果,後來在8月還特地到南半球的阿根廷補拍。

我也正好在夏天那段時期請冰島女大提琴手希樂德.格納多蒂爾(Hildur Guðnadóttir)來到紐約的錄音室錄製配樂。為了採用鋼琴與大提琴演奏的主題曲,我與她錄製了長段的即興演奏,再交由馬汀巧妙配合著影像安插上去。除了希樂德,在《鳥人》一片採用了劃時代的方式:幾乎獨自一人順著整部電影即時配樂上去,同時自己也在片中客串演出的鼓手安東尼奧.桑切斯(Antonio Sánchez)也來參加錄音。我也是請他在錄音室即興演奏,然後採用了一部分錄音成果。此外,我在網路上發現的一個不錯的德國樂團「Frantic Percussion Ensemble」也被找來參加。雖然他們是在柏林錄音、未能實際見面,但我請當地長期合作的錄音工程師給指示,經過他們辛苦地不斷反覆重錄,終於錄得充滿魄力的聲響成果。

為了讓《神鬼獵人》能夠參加翌年2月的奧斯卡獎,電影必須趕在2015年內上映才行。美國國內的上映日期定在12月16日,日期定好,戲院檔期也定了,倒推算時間,最晚也必須在前一個月完成作品才行。影像剪輯也進展順利,進入11月時已經變成「8.5版」了。整部片我前前後後應該看了有三百次。

《神鬼獵人》影片長達156分鐘,需要搭配的配樂曲子也很多。隨著交件日期一步步逼近,我的時間也越來越緊迫。以前我連續工作16小時也不怕,過了60歲也還可以集中工作12小時,但大病過後體力頂多撐到6小時。但這樣還是做不完,只好拚了命硬撐到8小時、臉色發青地工作著。即使到這種程度,還是會有待在錄音室一整天,依然作不出一首曲子的情況。

我判斷自己一個人這樣下去一定來不及完工,就向老朋友卡斯頓.尼古拉(Alva Noto)求救。卡斯頓總是諸事繁忙,很幸運地這段時間恰巧有空檔,聽到我的不情之請,馬上帶著筆電就衝去洛杉磯。所幸他招牌的電子聲響加工處理也非常搭配伊納利圖的想像。雖然一開始只委託我一個人,但最終《神鬼獵人》的配樂者是冠上「坂本龍一/卡斯頓.尼古拉」,就是這個緣故。

不過雖然如此拚命地想趕上時程,其實伊納利圖的評判依舊十分嚴格,還是有不少曲子被刷掉。本來電影的暫定剪輯版裡面有加上與導演意象相近的既有樂曲作為一種指南,等於是給我範本、表示「照這種感覺做」。所以我本來希望配合影像創作出超越這些樂曲的新曲子,但有些部分導演最終還是回去採用了原來給我參考的範本。以前如果碰到導演做出這種判斷的話,我會感覺被看扁,即使時間不夠也要想盡辦法創作出更好的樂曲。但在這個時期我的體力與思考力都已經到了極限,不得不承認自己力有未逮。當然我還是很不甘心,至今都還很後悔自己當時沒有為了《神鬼獵人》使出百分之百的全部力量。

我常常對外說我很討厭努力,其實過去的成就也真的沒有花費多少辛勞,就連體力也是一直以來都很有自信。說我不因此驕傲的話就是騙人了,畢竟連《末代皇帝》的電影配樂也不過花了我二星期就做出來了嘛。但是這次《神鬼獵人》的配樂工作,讓我嚐到有生以來第一次挫敗。現在想想,我在抗癌治療之後的確有著頭腦不清、難以集中的化療腦(chemo brain)症狀;為了因應伊納利圖的需求而引進的新機材把我搞得很混亂,這也是事實。但是,這些都不過是藉口而已。

打個比方,大概就像過去跑百米都能跑剛好十秒的運動員,經歷受傷低潮後,再怎麼認真跑也只能跑出10秒半的紀錄吧。他心中覺得照說我的跑法都跟過去一樣,當時的奔跑印象也都還在,身體跟腦袋卻怎麼樣也追不上。這種焦慮感可能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我自己是不記得,但伴侶說我在為了這部電影拚命的那段期間,每天晚上都會做惡夢。《神鬼獵人》的配樂雖然不幸沒有獲得奧斯卡獎,但是有獲得金球獎提名,我在洛杉磯的頒獎典禮上又得以和卡斯頓再次見面,因為這樣才多少沖淡一些我的挫折情緒。

不過,這樣艱難的工作經歷,也確實為我自己開拓了一個新世界。後來我製作的《怒》(怒リ,2016)、《南漢山城》(남한산성,2017)電影配樂,某方面來說算做《神鬼獵人》的延伸也不過分。然而,我也回想起面對如此嚴苛的伊納利圖導演,曾有這麼一次說服他聽從我的話。那是在配電影中段,瀕死的主角躲進治療避難所、在半夢半醒之間與當時理應已經過世的兒子重逢的場景。這段充滿幻想與感動的場面究竟該配上什麼樣的音樂呢?我與導演毫無保留地爭論不已,一直各持己見到非常鄰近截稿日期我才寫出樂曲,但是伊納利圖直到最後都還想要採用作為指南的參考音樂當配樂。

於是我竭盡心力對導演說:「Trust me!」力保這首樂曲完成錄音,最終獲得採用。我覺得這事還滿好玩,所以在電影完成後,我做了件胸口位置寫著「TRUST ME」、底下寫「THE REVENANT Music Team 2015」的T恤發給全體工作人員。T恤背後還寫上這首樂曲的編號「6M23」。這件T恤我至今還很珍惜的保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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