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伊能靜演《好男好女》、舒淇在片場跟我對飆,侯孝賢:我選演員是因為他們的特質
2024/01/09
- 文字 / 雙囍出版
2007年11月5日到7日,侯孝賢導演受卓伯棠先生之邀前往香港浸會大學進行講座,後經整理轉錄成為本書內容。在那三天內密集地進行了七場座談,除了末尾兩場對談與問答外,均為侯孝賢導演講述,詳盡地與在場人士分享豐富的創作歷程。
講述自身的電影之路外,導演也表達了對於電影美學的觀點和概念;同時也就實務工作傾囊相授:如何發想劇本、選角、現場溝通、場面調度、收音、打光⋯⋯;並且也分享了與合作伙伴的工作模式;如何引導出舒淇、林強等演員的潛能;末尾,也宏觀地預視了台灣電影的未來。在講座中,不僅傳達了對電影的熱情和使命感,也展現了極為親切的一面,生動地描述一一回顧歷來的珍貴時刻。
《侯孝賢談侯孝賢:給電影工作者的備忘錄》(圖片來源:雙囍出版提供)
書名:侯孝賢談侯孝賢:給電影工作者的備忘錄
作者:侯孝賢、卓伯棠
出版社:雙囍出版
※以下內容經授權摘自《侯孝賢談侯孝賢:給電影工作者的備忘錄》,未經同意請勿擅自轉載
選演員是因為他們的特質
王麗明:侯導演你好,我看的第一部你的電影就是《悲情城市》,之後再重看你以前的戲。我自己還是很喜歡你八十年代中期的片子,這可能和我的成長也滿有關係的。因為那個時候環境也很相像,也是在一個落後的地方。最近在重看《童年往事》,我想這部電影和你自己有一點點自然的情緒在裡面,所以想請問你自己選那個小男孩和男生的時候,是怎麼挑選的呢?是憑他們的氣質還是怎樣?
侯孝賢:其實那個男孩【游安順】基本上就是跟鈕承澤他們一樣,是念藝校的。那時候用了很多非職業演員,在挑選演員時對他們的特質把握還不是那麼的準,我只是感覺他的樣子和氣質和我以前的樣子有點像。因為自己看自己和別人看自己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就選了他。然後就是找一個和我比較像的小孩子。那個小孩子現在已經大學畢業,念書念得很好。但是當時我還是感覺他不夠調皮,但是無所謂,那時候滿腦子就是把它拍完。所以後來選擇演員的感覺就越來越豐富了。
到後來《海上花》的時候,比如李嘉欣。起先我沒有見過她,只是和她吃一頓飯,一頓飯之後我就判斷她絕對就是那個角色。本來她是想演另外一個角色,但我說妳絕對是黃翠鳳這個角色。基本上,選演員的能力成熟不是一開始就可以練就的,以前是因為你會覺得所有的職業演員表演都是很僵化的一種方式,所以你就不想用,如果不想用,就是用身邊的工作人員最方便。再後來就慢慢地覺得這個人很有趣,於是你就想把他找過來演,其實到現在我用這些歌星也是因為看到他們有某種特質,所以才會用。
王麗明:你那個時候挑選伊能靜去演《好男好女》是什麼原因呢?
侯孝賢:找伊能靜的時候她正好在改變。改變的意思就是她想跨到表演這個領域來。她在日本學習過表演,她認為她可以跨越。因為她那個時候對唱歌已經開始比較沒有興趣了,她已經到了一個瓶頸,所以她的企圖心是非常非常強烈的。我記得在定妝的時候,她的投入是我從來沒有看過的。她就根據那套衣服、情景又是哭又是幹嘛的……剛開始拍,她就哭,哭到【昏】厥過去。所有的工作人員一開始對她都是很懷疑的。但她一【昏】厥過去,他們全部都不說話了。但其實我不需要她那麼過,一開始那麼過,後面就沒得用了。因為在整個過程裡面假使不是結尾,就不可以讓它到頂,要不然後面就接不起來、沒得接。所以我拍了幾條,但是我不敢告訴她「妳不能停」,我只是多拍了幾條,然後在還沒有到那個程度的地方就剪掉。因為有的時候要節制一點後面才有得連。把它都弄完了,後面就很難接。所以伊能靜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我要找她拍的時候,本來是要和邱復生合作三部電影,他問我為什麼要用伊能靜,你和她有什麼關係嗎?我當時就火了,就另外找松竹投資。
岑朗天:您剛才說你能看到一個演員是不是適應這個角色。但有一個問題是你找一個演員合作一段時間,如果他不再具有你喜歡的東西,你就不能和他合作了,和林強一樣,是不是這樣?
侯孝賢:在剛開始拍的時候,不管是我當副導演還是編劇的時候,一直到前面很多很賣座的片子,後來那些演員都很奇怪我為什麼都不來找他們。其實這裡面是有那種消耗性的。就像你講的,有些人可以演自己。但是他們又不向前,這是他們自己要面對的事情。其實是非常殘酷的。
但是像林強,我找他拍《戲夢人生》,我覺得不行。我看過他在舞臺上的那個能量,爆發力是很強的。他這樣的舞臺爆發力放到電影中來還得了?他又是一個自覺的創作者,所有的東西綜合起來你的感覺就是他的臉上寫著「攝影機在前面」,我很清楚。但是因為林強是一個很不錯的人,所以第二部我還是找他,我要看他什麼時候能夠度過。第二部《好男好女》還是不行,到第三部《南國再見,南國》,他過了。那個其實不是他的樣子,我只是把他激到某一種程度上去。他每天一到現場換好衣服,檳榔嚼起來,一吃大概就進入狀態了。所以基本上我和演員的合作就是看這個人的狀態。有時候你會不忍會往前。
舒淇【合作】的第一部戲是《千禧曼波》。舒淇是很硬的,她以前在台中混過,所以基本上她是很好強的。她之前不認識我,但是她知道我是一個有名的壞脾氣的導演。她是跟我在飆,我們之間其實是有一個張力的,不說破而已。我就是在利用這個張力,她每天必須全力以赴,她很好強。我這些是沒有對白,但是很清楚有道具,並在他們生活經驗的範圍之內。拍出來後她在坎城第一次看到,她沒有看過自己在銀幕上的樣子。她是投入的,以前拍短鏡頭情緒是不連貫的。看完後她回房間一直哭。她那時候感覺到的就是原來演戲不是那麼容易的。
第二部因為相處過之後,知道我是紙老虎沒有用的,她的壓力就大了。我跟她講妳要面對自己。我問她這段故事【《最好的時光》】妳有沒有興趣,她說有興趣,第二段【自由夢】她說有興趣,第三段【青春夢】我找了很多網路上的模特兒。一個網路女孩推薦自己,很會拍照,而且還是雙性,我說怎麼樣,她說這個好。然後她就面對自己演這三段。因為第二段的時候語言沒有辦法,我就現場叫他們說廣東話,她和張震都講廣東話,因為是後學的,所以她講的速度就會比較慢,不會像講普通話的時候還沒有講完就把音吞掉了,嘴形和樣子就比較像。
葉月瑜:我想問一個比較簡單的問題,我們應該怎麼來看你的電影?
侯孝賢:你們要自覺啊,自覺的意思就是要認清楚電影的形式是什麼。主流電影的形式,你要理解那種敘事的方式,換一種角度來看別種電影,如果你沒有一種自覺的話你就沒有辦法去拋開。不需要準備。就是你要把你以前的某種觀影習慣拋開,其實就是那麼簡單。如果你是憑直覺看,你覺得它不好看就是不好看。我的感覺就是很準的,而不是一定要研究電影然後再看,我感覺那是不行的。你就沒有辦法去訓練你的眼界。因為鑒賞力就是多看,你今天看不行,別看了就一直想要去解釋,不需要的。你背唐詩背了半天,你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當有一天你的年紀到了,它自然就到了。所以基本上看電影是越放鬆越好,越放鬆你可能接受的越不一樣,你是和它對話而不是要從裡面學習什麼。就像你在聽老師上課一直在記筆記是一種,但是記筆記會干擾到你腦子的活動。假使只是聽,可能有些記不住,但是會有另外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和你在寫筆記是不一樣的。我舉的例子就像有些台灣事務官出身的政治人物,你講什麼就記,其實我是說你不要記,你應該是邊聽邊想,這樣的話你能馬上聯想很多。我感覺這才是政治人物該做的。所以看電影其實是很簡單的,只是你們把它弄得複雜了。
葉月瑜:在伯格曼(ErnstIngmarBergman)去世的時候,網路就流傳了一個關於他的紀錄片。當他被問起他對今天年輕一輩的導演有什麼看法。所有的大師都會被問到那個問題。他說和我們那個時代相比,今天的年輕導演其實是非常厲害的。怎麼厲害呢?因為他們非常懂得使用攝影器材。可是他覺得電影不僅僅是講攝影,更重要的是你想要講什麼。接下來他又說年輕一代的創作者雖然有非常厲害的武器,但是他們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那我就想問您同不同意?
侯孝賢:本來電影就是這樣啊。我來講另外一個故事。你知道法國印象派開始的時候慢慢就開始有新印象,慢慢地就變成所謂的抽象和超現實。後來的人在學超現實的時候,他們認為那個太容易了,於是他們就直接去畫,學很簡單的素描基礎就去畫。他們不知道那些大師初學的底子,是會把他們嚇壞的。只要看過畢卡索最早期的素描底子,他才有能力去做進一步的延伸的。你看要拍的是什麼,很多都不是寫實這個底子跳躍起來的,魔幻是從寫實開始的,是真實世界裡的荒謬性而找到了這樣的一個眼光和角度,所以你不要小看寫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