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本願寺巷弄隱藏的港式活力!從媒體人變成書店老闆,張潔平打造台港文化基地「飛地書店」
2023/07/23
- 文字 / 中央社
如果你是一家獨立書店的店長,你會將和香港相關的書籍分在哪一區?
位在台北西門町商圈的「飛地書店」,負責人張潔平把「賽博龐克(Cyberpunk)」主題相關的書跟香港放在一起。
「香港常常被很多科幻動畫、電影,想像成某一種『賽博龐克』的背景,但香港這個城市其實沒那麼科技,對我而言,香港只是一個非常都市化的社會,曾經是一個言論、資訊、物流都非常快速流通的開放港口,香港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飛地』,是一個中文世界跟英文世界交流的『飛地』。」
「但2019年香港社會運動出現那種Be Water的方式,天啊,再沒有比這個更『賽博龐克』的社會運動了!」
張潔平說話的速度飛快,談起這段關於香港與「賽博龐克」的關係,特別顯得有科技感。
張潔平說,也只有在一個資訊快速流動的都市裡,才可能發生像香港2019年「時代革命」那麼大規模的去中心化的社會運動,「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科技、後現代、魔幻 ,雖然香港並不是一個科技中心,但在這個書店裡,我希望把香港放在一個『賽博龐克』的脈絡裡去呈現,或者說,這是一種對未來深切關注的態度。」
西本願寺旁的巷弄裡,隱藏港式活力
一頭俐落短髮,鼻梁上架著簡潔的細邊眼鏡,80後的張潔平生於江蘇,在香港求學,曾任「亞洲週刊」記者、「號外」雜誌副主編,網路新聞平台「端傳媒」總編輯,2018年創辦區塊鏈社群平台Matters,過去一段時間,張潔平這個名字經常與香港產生聯結,近期她來到台灣,意外成為一家獨立書店的主人。
歷經幾波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香港被「國安法」牢牢綁住,香港再不是以前那個自由開放的香港,但香港人依舊展現驚人活力,不只在香港,還在世界各地創造屬於「香港」的「飛地」。
2022年4月,張潔平火速接手位在西本願寺旁小巷裡的「意念書店」,很快把這裡變成一處充滿港式活力的文化基地,消息才在社群網站傳開,幾乎驚動了整個文化圈。
中央社採訪團隊在大雨滂沱過後的下午,來到剛試營運不到三天的店址,店裡的一切顯得悠閒而從容,書架上的書整齊羅列,入門處的流線形長桌正展式著《虎豹瑪莉》攝影誌的「離散」特展,天花板吊掛著捲曲的燈管,地板貼著室內設計師神來一筆的「飛地」紋飾,感覺沒那麼賽博龐克,更多的是擁抱異鄉遊子的溫馨氣氛。
張潔平笑說,試營運的第一天來了許多朋友,晚上七點不到,一本發票就開完了,很多原本就認識的朋友不約而同來到這裡,就開始聊了起來,「店內銷售狀況很好,店外更好,他們大概喝了30多瓶啤酒。我現在很後悔沒有賣酒!」
一個書店的存在,就是一個社群的存在
開書店是個衝動的決定,但既然決定了,就沒有回頭路。
張潔平說,她沒有那麼害怕虧錢,她不怕付出一段時間的成本,「這是一件值得做而且可以做的事,好像也沒有什麼理由不做。」
「飛地」的前身,先是「電光影裡」,後來是「意念書店」,都是香港人開的,都是會來買港版書籍的常客會來的地方,張潔平說,「一個店的存在,就是一個社群的存在,過去這裡從『電光影裡』到『意念書店』,有一個社群開始習慣來到這裡,也許像我一樣一年只來兩次,但是我們知道這裡有一間店,這裡常常舉辦一些活動,一些住在台灣的香港人,或是關心香港話題的台灣人。會在這裡聚集,聽到『意念』要收起來了,我很本能的希望這個社群能夠延續。」
「我覺得這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張潔平說。
但開書店也絕非偶然,因為她本來就是個愛書狂,書店控。張潔平這樣形容自己:「獨立書店的瘋狂愛好者」。
「我沒有開過任何實體店,但我從小就非常愛逛書店,而且幾乎沒有空手從書店離開過,從10歲開始,對我爸媽而言,買別的什麼都不行,但買書可以,我從小的消費習慣就是買書。一個城市裡所有的獨立書店,我只要去旅遊,一定全部都會光顧。我是獨立書店的瘋狂愛好者。」
張潔平對書店有自己的理想,她希望用辦展覽跟辦雜誌的方式來開一家書店。
「如果要在台灣講一個香港故事,或開一個香港書店,我不想大家只是來這裡看香港,『飛地』的精神是普世的,任何地方我相信很多人心裡都希望有一塊自己的『飛地』,如果這個東西能給台灣多一點在原本的生活之外,另外一種看世界的方法,我覺得挺好的,不是說哪種正確哪種錯誤,而是我們嘗試盡量多打開幾扇窗。」
飛地不是彼岸,是in-between的狀態
張潔平一直提到「飛地」,英文enclave。
她說這是一個學術上的地理名詞,形容像西柏林這樣的地方,地理上屬於一個地方,主權屬於另外一個地方,在學術上叫它enclave,但後來被引伸出很多很多的文化意象。
張潔平藉著「飛地」這樣的概念,似乎為香港找到無窮的可能性,香港不只是個地理名詞,而是個「飛地」,是個文化象徵,是個衝擊人心的概念,它無所不在,誰的心中有香港這個「飛地」,不管他或她是不是在香港,都可稱為香港人。
「我會從兩個面向來策展,詮釋飛地的意思,其一是研究地理上的『飛地』,如西柏林在二戰後就是一個很有名的飛地,它在地理上屬於東德;香港在地理上也一直是個『飛地』,它是中國主權的一部分,但在文化上既在中間又在之外,特區一直是這樣的狀態。我們會找一系列的地點,延伸出他們當時所在的歷史時空跟故事。」
「另一個『飛地』是虛幻的,找一些虛擬的、抽象的東西,比如一些大型的網路遊戲,如「文明帝國(civilization)」就是在遊戲裡再造一個文明,這款遊戲的創辦人席德・梅爾(Sid Meier)還寫了一本《創造文明的人》。遊戲裡的『飛地』,甚至回溯到1990年互聯網(網路)剛被設計出來最初的理想,那時的互聯網其實是就是個『飛地』。」
張潔平說,過去的科幻小說裡有許多烏托邦的想像,那也是「飛地」,是人類生活在不同階段曾經想像的世界。
「飛地不是彼岸,而是in-between的狀態,我在此地,但我有一個期待或理想,超越此地之上。」
以離散之名,一本護照就是攝影集
這些關於飛地的想法與策展,長久以來一直存留在張潔平的腦中,沒想到實現的這天來得這樣快。然而,當張潔平在臉書上丟出開書店以及關於「飛地」的構想,許多朋友的回應,還是教她吃驚,原來人人心中都有個「飛地」,而且如此不同。
「我自己發了那個臉書之後就去睡覺了,第二天早上看到這麼多轉發,整個人就嚇呆,我仔細看大家轉發之後都寫了些什麼,原來很多人是被『飛地』這個名詞打動,顯然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版本的「飛地」,我也挺想請大家來談談,也許是在社群上展現他們想像的『飛地』是什麼,可以脫離現在這些對具體對香港、台灣的想法,大家在社群上的互動,其實都可以構成一個展覽,我可以做『一百個人心目中的飛地』的主題。」
張潔平指著書店一進門「特展區」桌上的一串護照解釋,每一本護照都是一位攝影家的攝影集,「這是一群離散在香港世界各地攝影師的攝影展,2021年由幾位香港攝影師創辦的《虎豹瑪莉》攝影雜誌,第二期的主題就是「離散」,它把每個攝影師的作品印成一本護照,這護照就代表這位攝影師所在的地方,他們確實流離在世界各地,但心中有一塊屬於香港。」
「這個概念對我而言非常符合『飛地』的設想,不管你的肉身在哪個地方,你身處哪個主權國家,但你都有某一種抽離出這個土地的執念,這些攝影師不管他們在哪,他們都身處在一個叫做『香港』的『飛地』。」
科技與社會書區,是誰改變人類生活
關於選書,張潔平特別提到「科技與社會」書區。
「這個主題的書,中文世界裡太少了,英文世界對這樣的主題關注很久了,可能因為他們有矽谷的浪潮。中文世界不是沒有『科技與社會』的書,而是只有一種討論,就是『我們怎麼利用科技賺錢』,你會發現,科技類的書,很多都被放在商管區,談的都是怎麼樣讓讀者上癮、怎麼樣讓產品做得好一點、怎麼樣提高點閱率、怎麼樣讓演算法幫助你的企業等議題。」
但實際上,科技對人類生活的改變非常徹底,「我們一天十幾個小時幾乎完全活在互聯網(網路)上,但互聯網機制是怎麼運作的?了解的人卻不多。我們現在講民主危機、假新聞,都跟科技與社會有很大的關係,但好像我們的社會討論,很難把這兩件事連起來。」
張潔平說,就像大家在講「假新聞」的時候,很多人習慣會往網軍去聯想,說他們在生產假新聞,但為什麼以前的世界也有謠言的,卻沒有這麼大的傷害性,現在的假新聞為什麼卻有這麼大的影響?難道因為以前的人不做網軍,現在的人做嗎?不只是這樣,「這其實是可以有許多討論跟研究」。
提到科技對人類生活的改變,張潔平指著店裡展示的古董書、史都華.布蘭特(Stewart Brand)的《全球型錄(Whole Earth Discipline)》,「他其實是在互聯網之前的思想家,他啟發了好幾代的互聯網創業家,他被大眾所知就是因為這本雜誌,當時的口號「Stay Hungry, Stay foolish.」,對蘋果電腦創辦人賈伯斯影響相當深遠,因此才會用這句話當成蘋果的Slogen。」
「這是我自己的珍藏版,1974年的刊物,它很酷,它共享了一種自由開放的生活方式,它是一個充滿好奇心的探險者,不管你地理上處於哪一個國家,當你想要知道其他世界發生的事,該怎麼辦?他就編一本非常雜的雜誌。」
張潔平說,它真的是互聯網出現之前的互聯網,「你可以想像打開一個網頁,你不停在那邊Getting,從一個網頁跳到另外一個網頁,就可以看一整個下午,看這本書大概就是這個感覺,但這是發生在1974年的事。」
香港不是墓碑,活力永遠都在
張潔平腦中有無限多的想法,開了這家書店,彷彿同時要辦好幾本雜誌,又要策好幾檔展覽。她比較不像書店老闆,而是能量外放的策展人。
張潔平很直白的說,她開這個書店,不想讓人家覺得香港是一個墓碑,「我不想讓這裡像一個靜態的香港,讓大家只是來緬懷,台灣的朋友只是覺得,喔曾經有一個香港,我們來關心一下。我完全不希望這樣。」
「香港的豐富性跟複雜性,不是一次運動的挫敗能夠定義的,我希望香港的活力在這裡被展示出來。」
張潔平說,她希望在這裡提煉一些屬於香港的精神,不只適用於香港,而是一個普世性的東西,「每個人感受到的香港很不一樣,我們從香港得到的贈予也很不一樣,我自己的成長很受惠於香港這個『飛地』的狀態,香港作為一個八方來客、四面來風的地方,好像屬於某一個地方,又好像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這種『飛地』的狀態其實製造了特別多的可能性與衝擊性,我自己受惠良多。」
當人們提到香港,似乎只能從地圖上去想像,而且充滿政治性。但香港其實充滿各種能量,而且充滿無限可能。撇開政治不談,香港人認同的香港是什麼?香港值得稱許的價值是什麼?在張潔平的「飛地」裡,似乎可以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