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張畫守護金瓜寮溪

第一次看到畫家謝宏達畫的溪，我只有一個俗又有力的形容詞，透心涼！當別人畫溪水面，他著眼在溪底下，瞬間，野溪變得立體，化身包著石頭的藍綠色透明果凍。從泥石淺灘延伸到藍綠漸層的深潭，粼粼的波光一直在誘惑人脫鞋入溪。畫裡不見小魚、青蛙等任何生物，呈現絕對寧靜的停格狀態，反而讓人光望著它就能發呆一整天。

他師承前輩畫家李石樵，養成了紮實素描功夫，又到紐約向超寫實主義大師佩爾斯坦（Philip Pearlstein）學習，從寫實、抽象，又走回寫實。看他的畫，有雙重享受：遠看像是逼真照片，湊近一看卻發現那筆觸很粗，全然的狂放、大膽。可以說，他的畫，同時反映著細緻與粗曠兩種反差。

謝宏達不畫溪水潺潺，所有的畫裡都消失了地平線，全是局部、大特寫，從水面波紋、遇石撞擊出的白色浪花、湮沒水裡的石頭……，把溪解剖了，看透它的肌理。因為處事低調，很少人知道有這一號人物，但十多年來，謝宏達就默默在石碇山間，用畫筆孜孜不倦的紀錄著台灣野溪。

以奔放的筆法，畫出寫實細緻的溪水，將兩個極端同時納入畫布，全來自他想抓住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的水。

縱使野溪只是多數人眼中極平凡的景緻，不過石頭、溪水、雜草樹叢而已。但天生反骨的他，卻偏愛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景小物，「我喜歡台灣山林的原色，討厭觀光景點，離開道路人群之後，野性的原色就逐漸釋放出來。」

溪水的驚喜無所不在，謝宏達常在林間溪畔，出神發呆時，忽然驚覺水在流動時，水面竟也可以靜態地倒映出天光雲影，還能同時倒映出樹蔭竹林、石壁苔痕。

或是在速寫小溪時，忽然飄下一片金黃落葉，或順流漂來的枯枝水草，長相瞬息萬變。近十年來，他為台灣的溪畫了一百多張肖像，怎麼畫也畫不膩，很多人問他怎麼不換別的主題，他總是回答：「我溪都還沒畫完呢！」畫溪之後，他才體驗水的多變。

「最讓我感動的就是它的透！」謝宏達從小他就跟著熱愛戶外的父親到處玩水、露營，當時的新北市坪林還是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他百無禁忌的在野溪裸泳、玩耍，溪水的顏色和觸感早就輸入在他腦裡。

直到現在，他看到很清透的水完全無招架之力，有一股非親近不可的衝動。有一回在泰國普吉島坐船，快靠岸時，清澈見底的海水彷彿在召喚他，他想都沒想就往下跳。「大家以為我落水，嚇壞了！其實我是去玩水。」謝宏達笑說，水讓他感到毫無拘束的自由。

而開啟他畫溪人生的靈感繆斯，是坪林的金瓜寮溪。

跟著他的步伐，我們走進金瓜寮溪，陽光輕灑，小魚在腳邊悠遊，石頭被曬得亮晃晃的。「很多人問我，怎麼能把水畫得那麼透？其實只是觀察力而已。」他畫裡的主角，除了水，就是石頭。「我經常觀望溪水的流動，撫摸一塊塊形狀不盡相同的石塊。」好比斷裂處要展現其層層肌理，被溪水沖刷過的石頭面上有水的光潤，水面起漣漪，水面下的石頭跟著變形。

他畫裡的石頭，都是為了與水呼應，因此不是一味的堅硬，輪廓更加柔和。而其色澤、線條、質感都是經過與溪水和陽光照射的交互作用產生。「水面上的石頭你要儘量畫出立體感，強烈的明暗對比。但水面下的，就要注意輕、重、緩、急。」所謂輕重緩急，指的是有些輪廓清楚，但有些就模糊成一片，讓畫面看起來有起伏、鬆緊的感覺。

謝宏達說，觀水時首先看見的是水波流動，然後當視覺慢慢習慣閃爍波光時，你就能看見水雖然流動，底下石頭卻靜止不動的景觀，甚至連水中的小魚都呈現出停格的感覺。水底下的空間，那才是溪的內在世界。

有停格，也有潑辣。溪流的浪花，令謝宏達十分著迷。他形容浪花就像歌劇裡的「卡門」，捉摸不定，極具個性與野性，讓人又愛又恨。作畫也像作曲，「水流本身就有優美而流暢多變的線條，是自然生成的線條與音符。」在與石頭衝擊下，有時嘩啦的瀑布如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有時潺潺流水又像小夜曲般的寧靜。

謝宏達自述再見到金瓜寮溪時，「我被四處豐富的萬千種青色光影變化給震懾住了！雨後溪石邊上苔蘚飽滿的青綠，遠觀時呈豔綠，避入樹蔭底下即呈墨綠。一葉細長的草葉，在陽光下綠到透明如翠玉，真是鮮嫰欲滴，時而隨風擺曳，光與色立即變化萬千，葉尖微焦泛黃，葉脈色深鋪成細細直直地平行線，葉柄泛白，近細詳之有芒覆如茵。

在草葉中、苔蘚中的青光，亦是水色；如果你有時間凝視涓涓溪流，那水色的變化通透流轉卻又似果膠般，彷彿要把整個宇宙的時間都凍結起來……。」

打聽後才知這是由金瓜寮溪粗窟村村民力排眾議，自發「封溪護魚」的成果。深受感動的他，決定用自己的畫筆共襄盛舉，一連畫了七十五張金瓜寮溪，並以此為題辦展。許多人看展後驚豔畫裡的空靈清透，跑去欣賞本尊。「還有觀眾打電話來開心的說：『我現在就站在金瓜寮溪裡喔！』」夫人王秀玲說。

採訪當天，謝宏達說還要帶我們去另一處私房秘境。在新北市石碇，我們一路沿著「鱸鰻潭」的指標越開越偏僻，來到一座小小的土地公廟，耳朵已聽見溪水潺流，眼前只見水氣氤氳、蕨類蔓生，厚實的青苔顯示這是個無人之境。我們半走半滑的來到一個巨石平台。眼前有一道雙瀑布流洩，溪旁的石頭被苔蘚包的密不透風，像個綠色毛怪。

陽光穿過茂密的樹叢，投射在謝宏達寫生的石台，成了天然的spot light。周遭一片寂靜，感覺有股山林間的靈氣。這番情景，讓我想到日本世界遺產屋久島的白谷雲水峽，那正是宮崎駿電影「魔法公主」的取景地。「我平常會到這兒，走到瀑布那兒，沖澡！」他笑說。溪水對謝宏達而言，不僅是創作對象，而是每天親近的老友。

這幾年他的畫越畫越大，主角卻越來越局部，可能只剩下溪水撞擊巨石飛濺的白色浪花，或是水面上靜靜流淌的一片枯葉，乍看，也像一幅抽象畫。「我總在畫一個我喜歡的東西，一定是我熟悉的東西，就是台灣的溪水。」

藝術的力量是無遠弗屆的，熱愛古典音樂的他提到，捷克音樂家史麥塔納（Bedrich Smetana）作交響詩「莫爾道河」歌頌祖國；小約翰．史特勞斯的一曲「藍色多瑙河」讓大家來到維也納非瞧一眼這著名河流。「有一天我希望別人因為我的畫，想找尋金瓜寮溪。」謝宏達自信的笑說。

【延伸閱讀】畫家來帶路

1新北市坪林區金瓜寮溪魚蕨步道

2新北市石碇區鱸鰻潭：新北市石碇區溪邊寮2-2號對面

3花蓮太魯閣國家公園砂卡礑溪

小檔案＿謝宏達

出生：1953 年生於台北
現職：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藝術與造形設計系副教授
資歷：畫溪10 年
經歷： 曾開過多次個展並受邀參加亞洲美展及國內外各項聯展。2009 年曾於國
父紀念館舉辦「靜水禪心－謝宏達油畫展」
展覽： 「好水～謝宏達溪水系列畫展」個展，2012/12/1 ～ 12/9，國父紀念館
3F 德明藝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