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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
1947 年生,作家、美學家。長期創作論述生活、文學與藝術,引領一般社會大眾親近美的殿堂。

年輕時只嚮往李白的狂放 蔣勳:杜甫等著你50歲跟他道歉

特別報導

2020/08/27

  • 文字 / 駱亭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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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排滿海外旅行計畫的作家蔣勳,因疫情而取消計畫,今年五月,他在台東心肌梗塞發作,經歷了生死無常。他回望人生七十,從年輕時嚮往梵谷流星般的璀璨生命,到花甲之年體悟,東方追求的是,每個生命階段,有每個階段的好。

年少時喜歡仙來仙去的李白,討厭嘮嘮叨叨的杜甫,但現在蔣勳卻說,年輕時不喜歡杜甫沒關係,他會等著你五十歲時,向他道歉。

Q:儘管台灣防疫做得不錯,今年很多人仍面臨事業的生存挑戰、分離與不安,你會用怎樣的角度看待這場疫情?

A:所有人都受到疫病影響。像巴黎的甜點老店馥頌(Fauchon)前陣子也傳出破產消息,像這樣的百年品牌,如果還能維持,絕對不會隨便關門。我想恐怕三、五年內所有行業,都面臨巨大的轉型。

我今年好多計畫,看畫展、舞蹈,本來五月中應該才從倫敦回來。現在應該是要啟程去美國,跟著雲門的表演到紐約,接著到巴西。現在全部取消了⋯⋯。

當我還在想著,雲門多久沒在甘迺迪中心演出;畫展、表演取消好可惜,卻看到玻利維亞有四百具屍體就放在路邊,這些國家對疫情根本無能為力……我趕快念了一遍金剛經,也覺得我剛剛的想法是不是很自私,顛倒夢想,已經分不清什麼是重要跟不重要。

五月二十二日,我人在知本,為臺靜農收藏展錄製解說,連錄了兩天,突然心絞痛,送到台東的醫院,但因設備不足,醫師只能開止痛藥。後來連絡台北的主治醫師,還好搭上了隔天的第一班飛機,回台北檢查,馬上進ICU(加護病房)動手術。

逃過了這一劫,也讓我看到東部醫療資源的缺乏。手術後,我惦記著給幾個企業家朋友打電話,希望成立一些公益基金,發願幫助催生南迴醫院的徐超斌醫師。

不管是疫情或病痛,我想是老天給的警訊,很像痛覺。我讀過一本書,它說所有的生物能夠活下來,最應該感謝的是痛覺,因為無痛症的孩子,流血和被火燒根本都不知道。

義大利在疫情最嚴重時,親人過世,無法當面告別。光是看影片,我都覺得痛。當送葬隊伍經過,有人打開陽台,用義大利歌劇美聲送行,真是動人!我覺得這就是信仰。

前幾天,有台灣的飛行員拍了張照片給我,波音777裡沒有乘客,全部裝的是iPhone(受疫情影響,人們無法出國,客機當運輸機用)。

文明發展的一雙翅膀:一邊是科技、一邊是信仰,這場疫病或許是種懲罰。人類走到這裡,是不是只用單翅在飛?如果對自然資源的剝削,到了無法煞車的地步,最後,只好讓病毒來幫你煞車。

但這場疫病,如果能讓每個人慢下來,反省、檢查自己,思考生命的排序,我想是一個比較好的態度,也是一個好的轉機。

Q:回望七十年的人生,從年少、中年到現在,有那些轉折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

A:不同的文明和時代裡,對年齡的定義也在改變。我記得以前的人,二、三十歲在社會上就要獨當一面。但現在的人很怕老,青春一直在延續後退。

三十五歲那年,我接了東海大學美術系系主任。四十歲的生日,學生弄了好大一個蛋糕,幫我慶生,後來學生說我那天拍的照片,看起來臉好臭。

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覺得人生怎麼就來到了四十歲?

但,六十歲就不一樣了。學生幫我辦了一個很大的慶生會,有學生用黃金給我刻了一個印,寫著「花甲」兩字,那天我非常開心。

回頭來看,為何60歲的心境和40歲不同,
我想是因為一個人如果活了60年,
生命的高峰低谷、生離死別、愛恨悲喜都經歷過了,
這是人生很重要的階段。

我忽然覺得這兩個字很漂亮。花甲之年,可能頭髮花白、眼睛老花,但杜甫寫過一句詩:「老年花似霧中看」,老年看花像是霧中看花,其實更美。東方老文明很有趣,它其實在告訴我們,人生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好。

就像畫家齊白石,年輕時會刻意用工筆勾勒蜻蜓、蝴蝶翅膀,線條細密到嚇人,但他最好的畫卻是九十歲後畫的。那大筆揮灑,真漂亮!

他在晚年最常畫的是燈蛾撲火,畫那個油燈噴出火來,然後一個燈蛾撲過去。裡面有一種,老年才會懂的感動。

回頭來看,為何六十歲的心境和四十歲不同?我想是因為一個人如果活了六十年,生命的高峰低谷、生離死別、愛恨悲喜都經歷過了,是人生很重要的階段。

花甲其實是一種圓滿,所謂圓滿,不是沒有遺憾,是經歷過,超越了遺憾。

小時候國文課本寫著詩仙、詩聖、詩佛,以為是三種不同個性的詩人。年輕時多討厭杜甫,嘮嘮叨叨,什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覺得好煩。那時當然喜歡李白,「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瀟灑浪漫。

可是我現在會說,年輕時不喜歡杜甫沒有關係,他會等著你五十歲時,向他道歉。

到了五十歲,看到長輩生病、世間有人受苦,就能了解杜甫的人道主義關懷;七十歲後讀王維,也能體會「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人生進入另外一個階段。

像我多想在東部幫助徐超斌醫師蓋南迴醫院,但我知道關心後,晚上一定要多念幾篇金剛經,因為承擔愛恨喜怒,更需要平靜,才有力量。

可是當我一聽到學生說他在義大利得了設計大獎,我就還是要跟他喝酒慶祝(大笑),心裡還是有李白的部分,其實並不衝突。

詩仙、詩聖、詩佛不是三個人,是我們人生中的三個階段,也是一生的功課。什麼時候該做仙、做聖、做佛,又該如何拿捏分寸?多幸運,我們文化有這三者可以來做平衡。

現在,我會縱容年輕人多一點李白,豪邁狂放,該去犯的錯都去犯,不要在二十歲時跟他講責任感。反正五十歲後,結婚生子、承擔房貸、親人生病⋯⋯都是那時可能發生的事,自然會有責任感。到了這年齡,如果你有信仰,會比較安心。

我們年輕時都喜歡梵谷,三十七歲畫完所有的畫就自殺了,但那是西方式的,像流星一樣燦爛的生命,不是東方要追求的。

每次我看梵谷的畫,都熱淚盈眶,但是如果你疼愛一個有才華的學生,你不會希望他是梵谷,總希望孩子能走得遠點。短跑是要贏在起跑點上,但是跑馬拉松,卻是要懂得調氣,不是與別人競爭。

我覺得我現在越來越好。最近學生們用青金石給我刻了一個「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印,我有了花甲,也有了從心所欲。

老年能從心所欲而不犯規,是件快樂的事,希望我能有機會看到齊白石八十歲、九十歲看到的世界。

Q:請問一直以來陪伴在你身邊的書是?對於你有何特殊的意義?

A:我想是父親最初給我的《金剛經》。當父親彌留時,我搭機趕去,十幾個小時在機上認真的讀,從此就帶在身邊。

「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現在很多朋友說,《金剛經》我讀不懂,看不下去……我說不要急啊,它會永遠在那裡,當你的生命感到「痛」的時候,它才出現。

幾千年來,金剛經從印度的梵文翻譯成泰、韓、日、中、法、英文……。其中最著名的是收藏於大英博物館的《唐咸通九年佛陀法會木刻版畫》版本,公認是最古老的木板印刷。

它是一個叫王玠的人發願,為過世的雙親刻了這部經,希望普及給大眾。後來蒙古西征,流傳到歐洲,帶到了日耳曼,影響了西方第一部印刷書籍─德國《古騰堡聖經》。

東西方印刷術的發展都跟信仰有關,我想是因為大眾的需要,同時它也促成了教育的普及。其實我們都是印刷術的受恩者,但平常不見得有感覺。

我一直很反對,喜歡藝術的人只跑美術館、喜歡科技的只跑科學館,我想人類的文明發展,從來都不是一分為二的。

到二十一世紀,這個跨度更是越來越明顯,所以也特別希望在文藝季二十週年,來跟大家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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