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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的原點

201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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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傳教士」、作家蔣勳又要出書了。這回,他想帶著讀者從無文字的創世紀時代開始,探索美的根源。

蔣勳喜歡上古「初露曙光時,初民單純的創造。單純,卻是一切的開始。」讀了他的新作《美的曙光》,你會跟著明白:人類的進步,正是由原始的編織開始;藉著藝術創作保有最初的、手的感覺,多麼重要……,最勁爆的是,作者引哲學家黑格爾之語:「大自然本身,包括黎明、黃昏,其實並沒有美醜的問題。」

原來一件事物美不美,關乎你是否願意看見自己的生命,關乎你是否有目的。蔣勳說,「例如有人邀你去看夕陽,你說看夕陽對我的現實生活有什麼幫助?我可以吃飽嗎?我可以賺到錢嗎?如果你總是這樣斤斤計較,夕陽的美一定不存在。」

所以,誰曰玩生活也一定得像做生意,有利可圖才去做?誰曰假日一定要出門吃喝玩樂?最近的週末,你就可以選擇臥遊《美的曙光》中從古至今之美的所在、美的故事,本刊獨家、優先摘錄了書中關於食、衣、住若干美的實例,全書還有更多美不勝收的內容,這只會花上你一本雜誌錢或書錢,就能享用頗久呢。

附帶一提:近日教育界喊得震天的「有品教育」,其實此書亦有解決方案……。 (文.馬萱人)

壹‧大自然本身,其實不美不醜?

「美學」在人類所有文明中,是年輕的一門學科,大概在十六世紀才開始興起。十八世紀時,德國的柏嘉頓(Alexander G. Baumgarten, 1714~1762)提出了「aesthetics」這個字,我們把它翻譯成「感覺學」。

「感覺學」就是探討感覺的學問。

我們身體有很多感官,可以看見事物、聽到聲音、聞到氣味、摸觸到不同物質。

為什麼要探討感覺?最主要是因為,在我們感覺的世界裡,存在著喜歡和不喜歡的問題。

例如我們聞到花香的時候,你會忍不住一直想聞。因此有了許多「感覺」,人都非常渴望可以聞到舒服的味道,那是一種嗅覺上的快樂。可是有一些氣味,會讓人覺得很不舒服,像嘔吐物的味道,會讓你掩蓋著鼻子匆匆走過。感覺學就是要探討為什麼有些氣味會令人喜歡,有些氣味卻令人厭惡。

照理說,感覺是中性的,應該沒有所謂好或不好,或者美或不美的問題。可是我們卻會特別喜歡某些東西,這就與我們的心靈活動有關。

舉個簡單的例子,大自然有黎明、有黃昏,很多人會特地在某一個季節到高山上,找個視野最好的地方等待日出。即使天氣冷得不得了,必須包著棉被、穿著厚厚的衣服,但我們卻寧願半夜不睡覺,只為了等待黎明瞬間。

因為當黎明的曙光從山上躍出,那種朝氣蓬勃的日出之美,讓我們感覺非常興奮,那種心靈的愉悅,很難用筆墨形容。

德國美學家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在《美學》這本書裡提到:大自然本身,包括黎明、黃昏,其實並沒有美醜的問題。

他提出這個論點,警醒了我們,為什麼我們會覺得黎明很美、黃昏很美?

黑格爾用客觀的角度去探討美的根源。他認為日出、日落只是自然現象,本身並沒有美醜。日出、日落之所以美,是我們看黎明與黃昏的時候,喚起了生命裡的某種感嘆:從看日出的過程裡,我們感覺到蒸蒸日上的朝氣,感覺到生命的活潑,感覺到從絕望黑夜進入到希望黎明的柳暗花明。

我們看到的是自己的生命,不只是黎明。我們把自己期待生命美好的渴望,投射在黎明上。

(摘自第十四講: 美是心靈的覺醒)

貳‧人類的進步,從編織開始

我們到博物館如果看到人類最早出現的武器——矛,會發現初始人類打造的矛既不均衡也不對稱。因為這時的他對於「尖」的概念(concept)才剛在萌芽,所以他正在試著努力做「尖」的東西,讓它變成一種武器。

由於概念的產生,人類的腦開始發展了,在他的皮質層裡開始有了「尖」的記憶,並靠雙手去完成。

這就是藝術創作的第一步。

所以「藝術」,並不只是為了「美」而產生的。藝術的發展,是由人類的手、物質、概念,這三點構成的。

一歲左右的孩子,如果我們給他一堆泥土,他會用手去捏、去玩。我們注意到他會開始創作,也許我們不知道他做的是什麼,但我們可以發現他在「感覺」造型,「感覺」物質的特性,然後捏成他想要的樣子。如果給這時的孩子一堆毛線,你更能發現他的手會在毛線裡纏繞著,他會把線纏來纏去,思考如何編織。

人在古時就懂得用草編織出很多東西,然而,因為這些東西會腐爛,所以現今沒有保存下來,但我們不要忘記,人類創造史裡,有很大一部分是編織的工藝。

編織的藝品消失了,但他們的痕跡還保存在陶罐上,我們看史前陶器,可以發現有一種「繩紋陶」。那是陶還沒有乾的時候複印了蓆子、繩子等編織物的痕跡。這說明人類很早就能用手去編織東西,與纖維發生很多互動。

提到編織,編織所用的材料都是樹皮、草之類纖維狀的東西,但這些東西會腐壞,無法保存下來,所以在藝術史上,我們對編織藝術所知非常非常少。

幸好我們在遺址中挖出了一些陶罐。這些陶罐在燒製前,先民把編織好的繩子、蓆子圍在陶罐四周拍打定型,因為陶土還溼潤,於是複印了編織物的形狀 。因此,新石器時代出現了一種「印紋陶」,上頭就複印了纖維經緯交錯的痕跡。

台灣廬山、霧社一帶,泰雅族婦人也保留了苧麻編織的藝術。

從這種方式,我們便可去探尋人類最早編織技術。

小時候,母親打毛線的編織能力常令我感到歎為觀止。我覺得那能力簡直像魔法,竟然一下子就可以編出非常美的圖案。今天史前編織的藝術雖然沒有保留,但人類「手」的進步與編織有很大的關係。

編織藝術運用的就是手指,人的手指越來越靈巧就與編織的進步有關。

母親的手一直是我最懷念的手,因為她刺繡跟打毛線過程所創造出的變化,讓我對那雙纖細的手感到不可思議。

「纖細」兩字都是絞絲邊,表示這兩字的意義與編織有關。而我們更可以聯想到人類藝術中,「纖細」兩字與女性的關係。

中國神話裡黃帝的妻子「嫘祖」,她發現蠶繭用開水煮了以後可以抽出絲來,就稱為「絞絲」。 中國古代的女性就從蠶繭開始,紡出最早的衣服,然後進步到更複雜的絲綢紡織技術。

我曾經到阿拉伯參觀他們製作地毯的方式,他們可以從一顆蠶繭拉出近公里長的絲線。這些行為如果沒有極為敏感的手指,是絕對無法成就的。因為這麼纖細的蠶絲,如果不用敏感手指去感覺,蠶絲一不小心就斷了,錯亂了。

(摘自第二講:石破天驚 ——舊石器時代)

參‧讓手保有感覺

製陶,必須要有很細膩的動作以及力度的拿捏。我們回家時觀察平時吃飯用的碗,你會發現碗壁非常的薄。如果給你一塊土,你能不能捏出那麼薄的一個碗壁?

想像你正在做一個陶碗,當泥土還溼潤的時候,如果力量太大它就破了;如果力量使得不夠,這個碗又太厚了。厚的碗拿在手上很重,也不實用。所以,你會驚訝人類的陶瓷,經過萬年的累積後,歷經了多大的變化。

我們到故宮博物院參觀時,可以看到有一種瓷器叫作「脫胎」。「胎」,就是土的意思。「脫胎」,是指土的地方完全變成透明。古人用「其見有釉而不見有胎」來形容這種瓷器,意思就是這種瓷器精緻到只看見釉色,卻看不到本來泥土的地方,這種瓷器的邊壁能像雞蛋殼一樣薄。

這麼精緻的碗,是人類用雙手做出的。而我們能不能將泥土握在手上,捏到像雞蛋殼那麼薄?

工商業發達以後,我們離手工藝已經越來越遠,現在幾乎所有的碗都是機器製造的,我們也不再需要用手去做碗。

然而,我們的文明越進步,帶來的卻是手的退化。如何使我們的手,在今天仍保有高度的潛能,恐怕就要利用藝術創作了。

鋼琴家的手,對於鍵盤輕重的拿捏是非常驚人的。他可以把需要表現輕柔的樂章彈奏得那樣輕盈,那樣優美。因此我們知道他的手沒有退化,它能用雙手掌握那麼細微的力道。而小提琴家將他的左手按在琴弦上做顫音的時候,他的手指不但非常靈活,而且還能表現出充沛的情感。

這些對於手的訓練技巧,跟製造陶瓷完全一樣。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提倡藝術的原因。因為在這個科學時代,唯有藝術還能使人類的手擁有「感覺」。

從彈鋼琴的手,拉小提琴的手,可以連接到最早人類做陶那雙手的片斷回憶。

(摘自第四講:新石器時代與土陶製作)

肆‧讓西方人嚇一跳的廟底溝

文明的力量,可能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大得多。

除了半坡以外,從陝西擴大到河南,往黃河的中游走,會遇到一個很重要的地區叫「廟底溝」。廟底溝遺址是個非常漂亮的遺址。這裡出土的東西並不多,可是出土了一種很美很美的陶缽。

這種陶缽底部很小,然後它的口慢慢張開,有點像花朵一樣。當你看到這個陶罐,你最驚訝的是,它用毛筆在上面畫了一些圓點,畫得很圓,很圓很工整。當時的人沒有類似圓規的工具幫忙畫畫,他只是就用很柔軟的毛筆,但卻可以畫成非常工整的一個圓。從這個圓畫出慢慢延長的一條線,這條線又慢慢括大變成面。

學美術的朋友一定知道「點、線、面」,是人類最基本的造型。

西方現在有一間美術學校叫包浩斯(Bauhaus),他們考一個學生會不會畫畫,就是要求他在一張白紙上,畫出點、線、面的關係。

當我看到廟底溝遺址的陶罐時,我嚇了一大跳。因為上面用的元素,竟然是西方現在最流行的點、線、面風格,這是非常、非常漂亮的造型。

如果你能夠把這陶罐拿在手上轉動,你會發現這個點、線、面花紋,就像旋律一樣流動著。它像天上的流轉的雲,像緩緩移動的的星辰,也像腳下的靜靜流淌的河水。

我覺得人類會把他在大自然裡感受到的韻律感、旋律感,用抽象的視覺的感受記錄在陶罐上。所以,很多從事藝術創作的西方朋友,當他們看到了廟底溝的陶罐,都會嚇一大跳:「怎麼中國幾千年前藝術的水準會這麼高,竟然會有抽象畫出現?」可是究竟是不是抽象,還很多爭議。

在陝西的半坡陶罐上的魚是具體的,你看得出來那是一條魚。可是在廟底溝的陶罐上,你看到的只有點、線、面,因為是抽象的概念,所以你不知道他在到底在畫什麼。

有人認為,廟底溝的作品其實是一隻鳥。因為他把鳥的抽象性表現出來。例如,圓點是鳥的眼睛,而線是表現鳥在飛翔的速度感,而有一點像三角形張開的面,則是鳥的翅膀。

當然,這種說法也還在討論中。

但不論如何,如果你有機會看到這張圖片,你真會歎為觀止。因為你無法想像早期黃河流域的這些人民,他們已經可以畫出這麼美的畫作了。而且直到今天,我們還覺得它充分具備了現代感。

由此我們可以思索古文明與現代之間密切的關係。

(摘自第九講:黃河半坡、仰韶、馬家窯文化)

伍‧「美」,就是「秩序」

甘肅這個地方,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遺址,叫做「馬家窯遺址」。馬家窯遺址是現在出土陶罐、陶器最多的地方。這些東西現在都收藏在蘭州市立博物館。如果到中國旅遊的話,到了甘肅,不要忘記去博物館看一下馬家窯遺址出土的作品。

馬家窯出土的文物非常非常多,多到在台灣的拍賣市場、觀光市集、光華商場的玉市都可以看到,當然這些被拍賣的文物有真有假。馬家窯出土的東西不像(陜西)半坡、(河南)廟底溝遺址出土的東西很少,這一點正說明了當時馬家窯這個地方,居住的人口已經很多了,才會需要這麼大量的陶罐。

如果你到那個地方跟當地農民聊聊天你會嚇一跳,因為他們會說,「我們耕田,隨便挖一挖就會挖出一大堆陶罐。」這表示根本不需要考古學家考古,只要農民挖一挖,在地底下就可以挖出了古代的陶罐。甚至,很多農民家裡的炕,底下都是陶罐,如果想買就可以去買。

因此在七○、八○年代,很多朋友家裡都會收藏馬家窯遺址的陶罐。

當然,現在這些買賣行為可能都被禁止了,因為現在這些陶罐,都屬於國家非常重要的古物。

馬家窯出土的陶罐,其實有一個很好辨認的特徵,就是陶罐上繪有同心圓的圖像,有一點像丟石頭到水裡產生的漣漪。 挖掘出馬家窯遺址的東西以後,瑞典的考古學家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 1874~1960),認為這個圖案可能就是黃河的水波、漩渦的象徵。可是,我們看這個陶罐的時候,感覺並不那麼單純,它其實表達了很抽象的概念。

我們不要忘記,古代中國象形文字中,一個圓點外面畫一個圈,其實就是「日」字。 所以我懷疑,這個圖案應該跟太陽的崇拜、信仰有關。

可是又有很多考古學家認為,早期這些陶罐上的圖騰,基本上都是動物的圖像,例如半坡陶罐畫著魚、蛙;廟底溝畫著鳥。

馬家窯畫到底是什麼?現在其實還沒有定論。

可是我們也會發現,它跟半坡的魚、蛙,也可能有部分的關係。如果往上追,會發現半坡陶罐上畫蛙的身體時,也是畫一個圓,然後中間畫很多點。那麼就有人認為把蛙的身體簡化成點跟圓,就是馬家窯文化圖像的來源。但馬家窯文化現在始終爭論不一。可是我希望大家在欣賞這些東西的過程,不要太被考古學的知識綑綁住。

我希望有一天當你真正在甘肅蘭州,看到玻璃櫃裡的那個罐子;或是當你翻到一本介紹中國美術史的書,你看到那個圖像,會有一分感動。因為幾千年前的人類,拿這一個毛刷子沾了顏料,然後他在這個陶罐上開始畫圓圈。你將發現,每一個圓圈中間的間隔竟然是等寬的。他的手可以控制得這麼精確,他已經找到了秩序。

其實「美」,就是「秩序」。

如果你在紙上隨便畫一根線、兩根線、三根線,你不覺得美。但你注意一下,下次如果你畫了一根線,然後用尺去量,在兩公分以外再畫一根線,然後再隔兩公分,再畫一根線,如果你這樣畫十幾根線,拿給別人看,別人就會覺得這些線條好美。

為什麼?因為這中間有秩序。

所以,我們發現「美」,其實並不難。「美」是秩序的尋找。

(摘自第九講:黃河半坡、仰韶、馬家窯文化)

陸‧中國早就有「醒酒瓶」

商朝青銅器最大的特徵就是上面繪有很多動物,我們叫作「獸面」。因為當時一般認為人類的祖先是從動物來的,所以有時候做牛頭、羊頭來表現對祖先的崇敬。譬如說,商朝最有名的青銅器叫作「四羊方尊」。

「尊」,就是裝酒的器皿。

喝紅酒的朋友知道,如果要喝比較好的紅酒時,我們要先醒酒。醒酒就是把要喝的紅酒幾個小時前先倒在大的玻璃瓶子裡,讓它跟空氣接觸,才能讓香氣完全散發出來。

而商朝也有這種東西,當然它的目的不完全是醒酒。因為他要把酒放在祖先的供台上,紀念祖先,所以「尊」這個字本身就有「尊敬祖先」的意思。因為要尊敬祖先,所以要倒一大碗酒放在祭壇上。

因此,祭祖的酒器就不能做得太草率,如果你做得太粗糙就表示對祖先不尊敬,就不能叫作「尊」。所以這裝酒的「尊」,商代的人就把四個羊頭裝飾在上面。羊可能是這個部落的代表,所以用羊頭表示尊敬。如果大家有機會看到這件作品,你真會歎為觀止,因為那四個羊頭是非常精緻的立體雕塑,非常非常漂亮。我們知道「翻模」的過程,需要做「模」跟「範」。上面的雕刻要精細達到非常細膩的程度,最後才可以把這四個羊頭翻模做出來。

我相信,我們今天的金屬工業還做不出這麼漂亮的東西。

這就是為什麼幾千年前商代的青銅器,會讓我們感到非常驚訝。因為當時的工藝技術竟然可以達到這麼驚人的地步。這裡我們看到的不只是美。美跟藝術都因為科技而存在。科技的技術不夠,這個藝術品是無法達到更高境界的。所以一個藝術家如果有一個構想,想做出漂亮的公共藝術,但沒有科技的幫忙,這個藝術品還是沒有辦法完美。

因此,「完美」這個詞裡結合了創意與技術。

(摘自第十三講:文字時代的來臨:歷史曙光)

柒‧勿忘城市的母親──河流

在我心裡,一直有個心願,就是希望生活在這繁華城市的居民,能夠重新親近撫育這座城市的河流。

有些城市覺得河流就是城市的母親,所以他們懂得感恩,於是把河流治理得很好,讓城市的民眾感受這條河帶來的富裕與繁榮,以及美好的歷史記憶。

法國的巴黎,有一條非常著名的「塞納河」。這條河就是撫育巴黎的母親,巴黎最早就是這條河裡的一個沙洲。這座河流上的孤島,是巴黎最早發展的地方,也就是巴黎的零座標。我們會看到巴黎聖母院(編按:即位於塞納河中的沙洲──西堤島)有個廣場,廣場上的銅牌雕刻了一個「零」,意思是巴黎從這個地方開始,也從這裡做為測量巴黎城市的距離。

每當我站在廣場前,都會非常感慨,因為它告訴了世人巴黎是多麼了不起的城市。巴黎現在有一千多萬的人口,但他們不會忘記自己歷史的源頭,是來自一條河流。

而我們自己所居住的城市,也有河流來孕育。但我們卻沒有好好維護我們的河流文化。

早期台北藉著淡水河不斷將貨物運進來,形成了河港城市。艋舺首先繁華,所以那裡有了「龍山寺」和古老的商店建築。淡水河淤淺以後,人們開始轉移到下游,也就是現今延平北路、迪化街一帶的「大稻埕」。

然而,大稻埕繼續淤淺,城市又開始繼續往下游發展,也就是現今保安宮所在的「大龍峒」地區。

這裡發展出(福建)同安人四十四坎的商業建築,也是順沿著淡水河流域發展。四十四坎店是十九世紀台北士紳在保安宮西側興建的店鋪,每排二十二幢,共四十四幢,所以稱為「四十四坎」。

最後(淡水河)這條河流淤積了,不能再扮演提供商業貿易與交通之用的角色,這條河流漸漸死掉。

於是,城市廢棄的汙水倒入這條河流,並築起高高的堤防來圍堵。我們徹底忘掉了這位曾餵養這座城市的母親。

對母親如此薄情的城市,遲早會發生問題。

(摘自第六講:河流與文明)

捌‧沒有目的,才會有美

美關心的是心靈的問題,而不是感官的問題。真正的美,並不在感官本身。

德國美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有一句對美的定義非常重要的話:「美是一種無目的快樂。」他的意思是說,美具有一種快樂,可是它不是功能性的,也不是功利性的。

舉例來說,如果我們很餓的時候,為了要吃飽而吃東西,那這時候的味覺不會是美的味覺。可是如果我們並不是處在飢餓的狀態,那我們就能去「品嘗」美味的料理。「品」這個字雖然是指味覺,可是卻是高一點的味覺層次。

「品」的意思不是以吃飽為目的,而是去「感覺」味覺的美好。他認為所有「有目的性」的事情,都很難有美。

因此康德提醒我們,活在現實生活中若我們的所作所為都考量到「目的」的時候,我們就喪失了美的可能性。例如有人邀你去看夕陽,你說看夕陽對我的現實生活有什麼幫助?我可以吃飽嗎?我可以賺到錢嗎?如果你總是這樣斤斤計較,夕陽的美一定不存在。

康德對近代美學的影響之大,是因為他很清楚地在已知的美學上,把「快感」跟「美感」分開。他還告訴我們,所有的快感,只能刺激你的官能,這叫作過癮。快感並不等於美感,因為美感不只停留在器官本身的刺激,而是提升到心靈的狀態。

吃麻辣火鍋的時候,我們有「麻」的刺激、有「辣」的刺激,這種感官的刺激很強烈。以康德的說法來分類,這是一種快感。可是如果我們聽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我們在音樂上得到了心靈的滿足,它沒有任何器官上的強烈刺激。音樂通過我們的聽覺,雖然也是一種感官,可是最後我們被充滿的不是器官,而是心靈。這就是美感。

在音樂會或者舞蹈表演裡感到的美好,會讓你覺得心靈被充滿。這個狀態是麻辣火鍋這種次級感官的東西所達不到的。所以,無論我們吃到再好吃的食物,無論我們在感官上怎麼去刺激,你都不太容易有熱淚盈眶的感覺。

研究美學的第一個要件,就是區分「快感」與「美感」的不同。一定要把快感跟美感分別開來,我們才會發現美感是更高的精神層次活動,而快感卻只是停留在身體表面的刺激而已。

(摘自第十四講: 美是心靈的覺醒)

玖‧有品教育,看過來!

人類器官所發出的快樂,不一定是負面的。因此讓感官被壓抑、受節制,或者忍受很多難熬的戒律,並不是美的正常發展。相反的,我們應該讓孩子從童年到青少年這段最敏感的時期,給予他很多很多身體感官上的引導。

譬如說帶他去爬山,讓他去聽風的聲音、流水的聲音,讓他的聽覺裡面有豐富的記憶。讓他去看黎明、看黃昏,讓他視覺上感覺到色彩上的華麗。

他的心靈整個被充滿以後,有一天他不會滿足於官能上低等的滿足。

低等並不全然是貶意,而是動物性的官能,基本上都是有目的性。

我們知道人之所以被稱為「靈長類」,是因為靈這個字指的是心靈的狀態。我們知道人被稱為高等動物,表示他雖然還有動物性,可是不只停留在動物階層。所以,如果人只滿足於動物性低等的官能刺激,那麼人類就沒有文明可言,也沒有美可言。

因此,對孩子,尤其是青少年的官能發展,如果不用美去滿足,他的發展就會停留在追求短暫的官能快感上。

這種快感通常是性,或者毒品。這種快樂很明顯,因為它很快速。經由毒品,很快讓身體發生複雜的變化,他覺得這個就是快樂。一旦快感變成不斷的、重複的刺激以後,就變成了「癮」。

所有的「癮」,都是戒不掉的。它很難提升成心靈的狀態,因為他的行為已被官能操控。

他不再是器官的主人,而是器官的奴隸。

做為一個老師,若跟正在發育的學生比較熟的話,就會知道學生在生理上的苦悶。我們應該去了解青少年壓抑不住的痛苦,不只是反對官能上的刺激,而是讓他能夠擴大、提升感官的刺激到精神層次。

我們可以鼓勵青少年創作音樂、繪畫,甚至帶他去爬山,讓他跳舞。

讓孩子去跳街舞,他能在街舞裡面,得到身體完成高難度動作的成就。

或者,讓他玩滑板,他可能會在滑板的世界中,找到屬於自己挑戰難度的快樂。

那麼他在心靈層次所獲得的滿足,是低等的快樂所無法取代的。如果讓他一再的耽溺在官能上的刺激,到最後這種快樂就會變得「無以自拔」。

無以自拔的狀態絕對不是美感。被感官驅使,會變得不快樂。當自己想要拒絕、想要逃避這種循環時,卻已經逃不出來了。

這種狀態其實是生命的困境,也是自古以來,人類的文明試圖想要去解決的。

(摘自第十四講: 美是心靈的覺醒)

*美的曙光

作者:蔣勳

出版時間:2009.07.15

出版社:有鹿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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