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皇帝的心靈密碼

明武宗正德皇帝，是中國歷史上最怠忽職守、無心國事的君主之一。他不暴虐，也不昏庸，只是他天生反骨，心思跳蕩，一輩子都在為掙脫紫禁城的高牆、掙脫儒家法統的森嚴禁錮奮戰。他的心靈追求龐雜而多元，青花瓷上難以索解的阿拉伯文，會是這個追求的終極答案嗎？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確定吧。

「遊龍戲鳳」的主角正德皇帝可說是中國出了名的愛玩皇帝；這位少年皇帝備受嬌寵，聰明絕頂卻凡事漫不在乎，每天只想著玩，玩得越離經叛道、越驚世駭俗越好。

明武宗的「玩」法可氣派了。正德三年，他在紫禁城悶得慌，於是在皇城西北邊蓋了一落「豹房」，大大小小兩百多間房子，在裡面沒日沒夜地玩，往往好幾個月不上朝。

因為是武宗，尚武，為了顯示自己的勇猛，他「降級」自封為「鎮國公威武大將軍」，還改名為「朱壽」。正德十二年，他不顧眾臣反對偷偷跑出關外，親自調兵遣將，大敗蒙古韃靼小王子，被稱為「應州大捷」。

正德十四年，江西寧王朱宸濠造反，武宗又興致勃勃想要「親征」，沒想到當時擔任南贛巡撫的王陽明已經先一步把亂事平定了。荒謬的是，當王陽明的捷報傳來，佞臣江彬為了怕掃皇帝的興，竟把消息隱瞞下來；而率著十萬大軍浩蕩出征的正德皇帝，剛出京城就知道無「亂」可平，仍然照走不誤，一走就是一整年，沿路雞飛狗走、好不熱鬧。但也因為在歸途中離奇落水，回到北京後不久就死了。

這個被史學家稱為「明朝最能『鬧』」的皇帝，除了荒唐事蹟外，唯一留下的，就是許多前所罕見、上面刻有阿拉伯文或是波斯文的瓷器。

說來弔詭，明代青花瓷，是歐洲人眼中「中國」的代表，但仔細端詳，卻可以發現，典型的青花瓷，上面沒有龍鳳，沒有梅蘭竹菊或是牡丹，也沒有仕女，反倒都是些伊斯蘭世界隨處可見的折枝番蓮紋、輪花紋、海水波濤紋、錨狀紋等等。

在型制上，青花瓷更是「伊斯蘭」到不行。

明初的永樂、宣德年間，出現了很多阿拉伯世界廣泛使用的器皿型制，像是大盤（西亞民族習慣多人共食）、雙耳扁壺（貼身帶著喝水）、無擋尊、天球瓶等等。它們從比例到造型，幾乎都是從西亞器皿原封不動抄襲過來的，唯一的改變，是把當地慣用的銅器，變成了中國獨有的瓷器。

永樂、宣德之後，這種充滿伊斯蘭風情的瓷器銷聲匿跡了一段日子，取而代之的，是源自阿拉伯工藝技法的銅製「景泰藍」（景泰是明代宗的年號）。

但到了正德年間，那種布滿折枝番蓮的官窯瓷器又大量出現了，而且這些青花瓷上還大量出現阿拉伯文或是波斯文。阿拉伯語文學系出身的故宮南院處助理研究員翁宇雯指出，正德皇帝的特殊，是他在原來的「美術元素」之外，又加入了「宗教元素」。

正德的官窯瓷器，有多麼「宗教」呢？

就以「精彩100：國寶總動員」中展出的「青花瓷阿拉伯文七孔花插」為例，它一面寫的是：「阿拉會護祐他的國土」、另一面是「也會保護他的子孫」；在易於書寫的描紅盤上，摘自古蘭經的阿拉伯文更是落落長。例如有一件是這樣寫的：「如同至高的阿拉所說的／行善者，只受善報／行一個小螞蟻的善事者，將見其善報；做一個小螞蟻重的惡事者，將見其惡報。」

為國祈福也好，古蘭經的教誨也好，顯然不是貿易瓷，而是為皇帝而寫、且大量在宮廷中使用的。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們可以大膽推測，正德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穆斯林皇帝！」翁宇雯如是說。

證據何在？

例如正德官窯的器物上，好幾件用阿拉伯文這樣寫著：「大明正德年製（或大明汗所製），也就是蘇萊曼國王所製造。」

「蘇萊曼」，是正德給自己取的「經名」，而這本來是一位猶太先知的名字，之後成了阿拉伯世界的通用名字。

正德的伊斯蘭教名還不只這個。民間史書《國榷》上面記載他「習回回食，自名沙吉敖爛。」沙吉（Shaykh）敖爛（Alam）是波斯語，意指伊斯蘭蘇非教派的教長。

翁宇雯認為，武宗的回教信仰應該是當時中國西北回族的「蘇非教派」。以「蘇非旋轉」著名的蘇非派，不在乎世俗眼光，只在乎自己與真主阿拉的直接契合。「蘇非派教徒常給人一種脫離世俗、甚至瘋癲的印象，」翁宇雯說，這個形象和正德皇帝表面的玩世不恭滿符合的。

明武宗還一度發出「禁宰豬令」，表面理由很爆笑，因為皇帝屬豬（辛亥年生）又姓「朱」，而且吃豬肉容易生瘡，應當禁革，違反者要「發遣極邊衛永遠充軍。」不過，這道禁令在大臣群起反對下，沒多久就自動失效了。 好好的天朝皇帝去信奉伊斯蘭教，難道明武宗真是頑劣忤逆？其實未必。

在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中，明朝的「明」源自波斯的拜火教（摩尼教），中國的廣大回族則堅信朱元璋和馬皇后都是回人，連明朝開國功臣如徐達、常遇春都是，所謂「十大回回保明朝」；朱家世居的安徽鳳陽南城是回族聚居區，何況馬皇后家族還留有後裔，許多證據值得玩味。

「歷史是人為的詮釋」，史學家曾說，打著「驅除胡虜，恢復中華」旗幟的明朝，在正史上無論如何不會表露「異教／異族」身分。但就像青花瓷上的纏枝葉紋般，明武宗與伊斯蘭的關係，也彷彿暗藏其中，綿延無盡，欲語還休……。

國寶小檔案＿明 正德 青花瓷阿拉伯文七孔花插

年代：西元1506～1521年間
規格：高19.4公分、底徑12公分
重要性：型制特殊，目前全世界不過３件。其上的阿拉伯文可為正德皇帝的宗教傾向提供線索。

小檔案＿明武宗

正德皇帝朱厚照（西元1491～1521年）是中國最荒唐的皇帝之一，傳說清朝的皇子們如果不肯好好讀書，老師就會大聲斥責：「難道你想做朱厚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