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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桂堂每棵樹的去留,小至椅子、杯子的採購與擺放,都由林懷民親自定奪。(攝影/李婉蓉)
培桂堂每棵樹的去留,小至椅子、杯子的採購與擺放,都由林懷民親自定奪。(攝影/李婉蓉)

幼時牢籠卻孕育華人最偉大舞蹈家,林懷民老宅培桂堂憶童年:家是淨土、是我創作的根

2023/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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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時候是很不想回來的,對家的情感很複雜,」林懷民坐在剛整修好的嘉義老家培桂堂後院,若有所思的說了這句話。

這一天,也是培桂堂費時兩年、耗資3800萬元整修後,終於準備好對外開放的一天。上午,林懷民熱切的接待文化部長李永得、嘉義縣長翁章梁等參加揭幕儀式。培桂堂於一月起將開放供民眾參觀,內部還有嘉義縣第一間在古蹟內營運的星巴克。

林懷民帶我們踏上在後院興建中的星巴克,他表示只有咖啡廳才能吸引年輕人或觀光客踏進古宅,整修的心血,才有傳承的意義。(攝影/李婉蓉)

林懷民帶我們踏上在後院興建中的星巴克,他表示只有咖啡廳才能吸引年輕人或觀光客踏進古宅,整修的心血,才有傳承的意義。(攝影/李婉蓉)

這兩年,林懷民一邊忙著準備雲門50週年的《薪傳》、忙著監製《蔡琴在雲門》演唱會,還寫了最後一本書《激流與倒影》,但最讓他忐忑的,恐怕就是修復老家的一切。前面三件事,是他熟悉、做了半世紀的事情,而老家修復,卻是關於他自己、身為林家長子長孫的重擔。

※延伸閱讀: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老家修復完成,嘉義縣定古蹟培桂堂看見變動年代的常民生活

開幕這天下午,林懷民在古厝內接受alive的獨家專訪。他圍上紅色圍巾,很有過年回家的氛圍,口中不斷的說:「你們應該坐下來感受一下。」這句話,不是客套的要客人「坐一下」,而是他精心規畫後最適合品味古厝的角度。

這裡,從每棵樹的去留,小至椅子、杯子的採購與擺放,都由林懷民親自定奪,「每一個東西都有很長的故事,百分之99都跟當年一樣。」他說。這並不是一個瀟灑的創作,反而是他兢兢業業執行的家業。像是神龕前的小供杯,為了符合神龕的比例與尺寸,幾乎找了整整兩年,看遍所有網路上的杯子才找到,「找到的時候,全部的人都歡呼了!」他鬆了一口氣,表達當時的慶幸。

林懷民左翻右擺好一會,才決定將杯子陳設成這樣。(攝影/李婉蓉)

林懷民左翻右擺好一會,才決定將杯子陳設成這樣。(攝影/李婉蓉)

培桂堂已有90年的歷史,是他的曾祖父林維朝送給次子林開泰、也是林懷民祖父的禮物。培桂堂三個字出自林維朝之手,高懸在大廳正中間,而林家祖訓「公爾忘私」,勉勵子孫忘卻個人得失,全心為眾人謀福利的中心思想。這四個字影響林家子弟極深,光看2016年捐出宅第的舉動,就可以看出家訓的具體實踐。

公爾忘私是影響林家人最深的四個字,林懷民父親林金生曾刻成匾額送給弟弟們做為祝福。(攝影/李婉蓉)

公爾忘私是影響林家人最深的四個字,林懷民父親林金生曾刻成匾額送給弟弟們做為祝福。(攝影/李婉蓉)

一脈三代養出15位博士

林懷民是家中長孫,自然備受期待與寵愛。早已聞名世界的他,卻笑說:「現在坐在客廳裡仍然會覺得有壓力,因為前面的人太輝煌了,你永遠覺得(自己)不夠。」

祖父林開泰畢業於台灣總督府醫學校(臺大醫學院的前身),加上精通詩文,是當地知名「詩人良醫」。其後,林開泰一脈三代43位成員,竟出了15位博士、24位碩士,林懷民父親林金生曾任縣長、二叔林新澤曾任WHO西太平洋防癆顧問隊隊長、三叔更創辦高雄醫學院耳鼻喉科,分別在不同時代,為土地做出多元貢獻,培桂堂還因此被新港人暱稱為「博士窩」。

林懷民進一步解釋:「這家人不好玩啦!我們從有意識以來,只有一個志願,而且只能有一個,就是讀台大。」家族每位成員,不是哈佛,也是台大。但初中的時候,他卻考了全班第14名,「哇!那簡直是這個家庭從未有過的狀況,我就被勒令回老家閉門讀書,所以這個地方對我來說也是暑期補習的監牢,」林懷民笑著回憶。

早已聞名世界的林懷民,卻笑說現在坐在客廳裡仍然會覺得有壓力,「因為前面的人太輝煌了,你永遠覺得(自己)不夠。」(攝影/李婉蓉)

早已聞名世界的林懷民,卻笑說現在坐在客廳裡仍然會覺得有壓力,「因為前面的人太輝煌了,你永遠覺得(自己)不夠。」(攝影/李婉蓉)

也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回家,是很有壓力的一件事。但除了讀書以外,他也接觸叔叔們蒐藏的書籍,那段時間他讀遍鄧肯自傳、魯迅的《吶喊》,以及夏目漱石的小說等,是他在小說與舞蹈上的啟蒙。

林懷民回憶幼年家風肅穆,從來不曾玩過彈珠、尪仔標,布袋戲跟歌仔戲更與他絕緣。加上父親是縣長,曾經他只是去看一場電影,卻不知誰去通報,後來父親氣得罵他「一天到晚看電影」,讓他傻眼。

※延伸閱讀:新港古蹟培桂堂走春必看6景,孕育林懷民的良醫起家厝

坐在客廳彷彿聽到祖宗碎念

或許就是種種限制,讓他偶爾很想反彈,不時冒出一些鬼點子。

好比5、6歲時,他帶著弟弟妹妹偷開家裡的車,叔叔為了攔下他們,腳被磨得全都是血。事後他被罰跪在祖父林開泰的照片前。直到今日,他還是有點怕看到曾祖父跟祖父的畫像。因為看到的時候,多半就是被責罰的時候。

林家子弟坐在客廳常感到不自在,因為看著牆上的字畫彷彿祖宗在耳邊訓示。(攝影/李婉蓉)

林家子弟坐在客廳常感到不自在,因為看著牆上的字畫彷彿祖宗在耳邊訓示。(攝影/李婉蓉)

坐在客廳很有壓力,最喜歡窩的角落,反倒是以前的臥房——榻榻米室。這間榻榻米室,幾乎存放所有的課外藏書。

這裡的回憶多半柔軟,像是以前回家,母親總是要他先洗手,接著在此先聽一段古典樂,同時,母親會擺出日本矮桌,他坐在那吃餅乾、喝牛奶,聽完音樂後,才可以開始讀書、寫作業。

「我很多創作的根源,與這個新港鄉、這間房子是有關係的,」像是他最後一篇短篇小說《辭鄉》也與老家有關,林懷民說,很多年後他才理解,家裡的儀式與規矩,實實在在影響他。

林家人口眾多但凝聚力甚強,過去林懷民在美國各城市巡演時,家人都會開好幾個小時的車去看他表演,而家族歡聚一堂吃飯也是大事。(圖片來源/新港文教基金會)

林家人口眾多但凝聚力甚強,過去林懷民在美國各城市巡演時,家人都會開好幾個小時的車去看他表演,而家族歡聚一堂吃飯也是大事。(圖片來源/新港文教基金會)

譬如《薪傳》,講的是先民橫渡黑水溝來到笨港十寨的故事,新港鄉就是笨港分支出來的城鎮。譬如《流浪者之歌》使用了3噸半的稻米,也與他的記憶有關,小時候家裡靠粗糠(稻殼)為燃料,而且早期在祖父過世後,有段時間家裡是靠田地收租餬口,一出家門就是農田稻穀。再好比《家族合唱》透過水燈、燒王船、乩童起乩等儀式,漫談台灣百年來的家族故事,這些東西與他熟悉的家門前的奉天宮、大興宮密不可分。

林懷民的四嬸(中)與其家人回到老家飯廳感受昔日情,相約不久後全家要再回到新港相聚。(攝影/李婉蓉)

林懷民的四嬸(中)與其家人回到老家飯廳感受昔日情,相約不久後全家要再回到新港相聚。(攝影/李婉蓉)

有別於小時候排斥回家,長大後的他才發現,家永遠是心裡最柔軟的一塊淨地,「我疲倦了,我有心事,回老家住一個禮拜就很開心。它真的是一個家,要在這裡做什麼都可以,也包括可以什麼都不做,我覺得我是幸福的。」

有別於在台北的家,總是有個規律跟節奏,彷彿有時間的時候,就應該做些什麼。但在老家,林懷民最享受的是可以躺著讀書,「可以讀很多東西,把很多不愉快的東西都放下,然後就有動力回台北再打拚。」曾經的家,是監牢;但後來的家,是將他牢牢接住的搖籃。

林懷民的作品充滿色彩,那是家鄉給他的記憶,但培桂堂只有白牆與原木的色澤,他說,這是策略性的設計,因為祖父認為色彩會讓孩子們心裡浮動,所以房子裡沒有色彩。

我請林懷民用一種顏色代表家,他說:「門口的大興宮、奉天宮是非常有色彩的,但我們家沒有顏色。」

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天我問了林家人現在的老家,跟記憶中的老家有什麼不一樣?他們往往先說:「一模一樣。」但若是再進一步追問,沒有地方不一樣嗎?他們卻不再說話。

而林懷民的四叔林松茂,為此不僅協助許多考據,並捐出許多史料及書信文件,卻無法在老家開幕時再回來看一眼,原因是,這樣的情感太複雜了。

是啊,要把一家三代充滿情感的淨土讓給全世界,讓每一個人都有機會踏進老宅感受,嬉鬧喧譁,這是何等不容易的事情。這樣的胸襟又再次呼應了林家「公爾忘私」的家訓吧。

〈林懷民小檔案〉

出生:1947年
現職: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
經歷:雲門舞集創辦人、作家、舞蹈家與編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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