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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古道一頁傳奇

201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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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年初春,alive小組極度好奇:當時為台証綜合證券總經理、單身的林克孝,最主要的休閒活動,竟是到宜蘭南澳深山中揮刀,找路。我們跟訪了一回,其時,營地火影映照在每人臉上的跳動(伴隨著林克孝自述的山林趣事),睡在亂石堆上的背部觸感,獵人整晚不墜的槍聲,以及大夥兒醒來身旁一堆「山產」的味道,如今想來仍五感歷歷。還有一句話也無法忘記:當林克孝倚在好不容易找著的舊武塔國小遺址前,他說:「我實在很難跟人解釋,我為什麼要來找這個遺址。」

山中一別,近五年過去,已升為台新金控總經理、非單身的林克孝,以一本書,《找路--月光.沙韻.Klesan》,回答上述問題。我們不驚訝他說到要探遍南澳山區就做到,而且和泰雅族交上真正的朋友,而是驚訝這位總經理哪來的餘暇寫書,並是一本真實情節不輸驚悚片的故事書。日據時代泰雅少女沙韻為協助日本老師出山從軍而落水的歷史,他發現了非常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另一個結局……。

不過,誠如作者所言,沙韻終於何方已不重要。「最後的結果,遠遠超乎事前的想像;有些事,真的就是做了,再說,再看,再想,最後再回憶。少了第一步的促動,未來可能連自己都不知道會後悔什麼。」林克孝不想後悔,希望藉由他純然的找路及書寫,讓大家知道(南澳山區)「不是沒有人留下來,許多人還在這裡努力與掙扎,為泰雅的傳統與更多更廣的歷史留下他們能做到的。如果這本書能多讓一個人知道這些,也許有一天他們的努力能有更多的迴響,這個地球上居住在最北的南島民族小世界會被更珍惜。」

大的來說,莫拉克水災後急著把原住民趕下山的官員與慈善團體,該看這本書。小的來說,假設你仍欣賞在工作之餘勇於實踐夢想的人,也很適合讀這本書。林克孝的老友、台大外文系教授張小虹甚至將這本書定位為「愛的羅曼史」,曾眼見作者入山的本刊採訪小組,再同意不過。林克孝若不是與山林戀愛、與書中已逝或仍活著的各人物戀愛,不會有這本其實是斷句少了點的長篇情詩。如果你以為《找路》只是探險紀錄而將其歸於小眾書而錯過,可惜了。每位大眾心中應該都有一小塊「南澳山區」,只是你尚未「找路」,將其呼喚而出。(文/馬萱人)

一、文字的山林(作家張小虹序)

大學時認識的克孝,瀟灑游走在登山社、現代詩社與台青社。他當台大校刊副總編輯時,我們是剛入台青社的小嘍囉,總還記得在活動中心二樓天井迴廊的一端,遠遠望見穿著登山衣登山鞋的克孝,永遠像是剛從山裡回來的陽光男孩。

再見克孝時,他已是叱吒金融界的經理人,穿西裝打領帶,運籌帷幄。只有每次聽他講起山裡的故事時,年少時記憶中那個寫詩的攀岩爬山的克孝又回來了。克孝是個精彩的「說山人」,總把山裡的故事搬演得神靈活現,幽默風趣之餘不忘調侃與促狹,讓我每回聽每回豔羨,每回讚歎歡喜。

而這回「說山人」的口述本領,終於變成了栩栩如生的文字書寫,《找路》一書讓無法親臨現場的讀者,也能生動感受克孝這七年來在宜蘭南澳山區的生命經歷與變化,那夾雜著傳奇色彩、魔幻寫實、人情溫暖與歷史厚度的真實故事。為了尋覓七十年前失足落水的十七歲泰雅族少女沙韻,他帶著古地圖與GPS走進山區,歷盡千辛萬苦,走出了「沙韻之路」的泰雅古道,也走出了他生命裡的柳暗花明。原本只是一個突發奇想的浪漫衝動,卻徹底改變了他與山、他與人的關係,從一個外來的登山客,轉變為一個可以感受泰雅祖靈庇護的「山的子民」,結婚成家,生女生子,和一群原住民朋友成為生死與共的莫逆之交。

他在書中說爬山找路都需要技巧,「找古道的人就需要一些盜墓者的技巧與靈感,從植物和植被的變化、合理的路徑原則、可能的舊廢棄物以及細膩的地面觀察來判斷古道位置」。那做為文字作者的克孝,他的敘事結構和修辭技巧又如何呢?

他穿梭古今,流暢爬梳清史、日本殖民史、原住民部落史、人類學研究。他穿插藏閃,在史實與傳奇中靈活跳接,有如電影感強烈的蒙太奇。而更重要的是,他讓「登山」與「找路」成為可以加以細緻區分的差異,如果前者強調征服與成就,那後者則是謙卑與感恩,在荒煙蔓草中學步,領受大自然的規律,改變生命的對待。

大概多數人會將《找路》這本書當成「古道踏查」、「自然文學」或「山岳書寫」的範例,但我卻私心揣想這終究也是一本愛的羅曼史。《找路》在表面敘事結構上以「追尋」為主題,失落的古道、失落的部落、失落的歷史與地理記憶,但這「追尋」主題的核心,卻終究是十七歲失足落水的泰雅族少女沙韻,讓沙韻成為整本《找路》詩意與哲理的「繆思」,喚醒詩人的欲望,在大地山林之中來回穿梭奔走,無盡溫柔,一心只想為她走出她未能走出的那段「回家的路」。

而《找路》最動人的部份,還有一個活生生的女子Yen,陪著詩人餐風露宿、無怨無悔。書裡直接提到她的部份不多,但她卻與沙韻一樣無所不在,緘默中有一種為愛相隨的認定與交付。她的出現改寫了傳統詩人──繆司的配置關係,讓《找路》做為一本當代愛的羅曼史,有了死生契闊、執子之手的動人深度。(當然,這時我的耳邊馬上響起本書作者的讀者反應,妳們念文學的人總是愛把問題搞得這麼複雜。)

月光下的古道,無人的獵寮,奔流的溪水,《找路》不是把山林文字化,而是讓文字流變成山林,我們看到聽到嗅聞到的,不只是白紙黑字圖像照片,更是時間永恆的流動與自然無情的變化,無有定貌,亦未有終始。

二、誤算的行程

二○○四年年我和Yen輕裝快攻,想去看看是否第一次上老武塔走錯的歧途就是通往Wuli-giagu的捷徑。但當時太強烈想知道是否此路確實接到Wuli-giagu,我們犯了一個錯誤,這個錯誤加上其他的錯誤使得我們幾乎陷入困境。

不論為什麼連犯三個錯誤,我們就是這樣走。來到老武塔時,還特別彎去探望了一下白菜園獵寮,又多耗掉五分鐘。那時已四點了,我卻因為此次輕裝速度特快,忽然相信我們可以在天黑以前趕回栴檀。帳篷還搭在停車場上等我們,所以在明知沒有手電筒的狀況下決定飛奔下山,而非就地過夜。

終於在楠溪口被黑夜追到了,正常情形再十多分鐘我們就到停車場搭營處。但如果你對山中黑夜有經驗,你就應該知道那是真的伸手不見五指,特別不是晴天的晚上,例如這一晚。我們陷入全黑,雖然知道終點已近,但寸步難行。

我往南澳南溪溪底望去,發現仍有微弱的反光,那大概是周圍唯一的光線,儘管非常微弱。往森林望進去,不只是黑,還帶著吞噬人的恐怖。我知道路是開在山壁,窄窄的,不會讓你很容易閉著眼睛走。而這種黑,等於是閉眼睛的狀態。

我決定往溪底下去。望著下面的微光,我們沿著一個山溝緩緩滑下。溪底其實不遠,落差頂多三、四十公尺,很快就滑到溪底。溪底有一條貼著溪邊,偶爾下溪的小徑,但縱然是白天這條小徑都不算明顯,何況是暗夜。唯一可以利用的光線,就是水面上的微光。我們決定走進溪中,那是最亮的路。先把怕水的東西集中,舉高,開始走進水中。一步,一步,又一步。水有時只到膝蓋,有時到腰際。深一點的地方,有時到Yen的胸前。

那晚一開始就很特別,我很快注意到南澳南溪的水比平常平緩,水溫比平常高。我們兩人雖然完全泡在水裡,但不覺得冷,也不覺得步伐失控。就利用水面微光,半漂半走往下游去。這雖是很新鮮的經驗,但我沒有任何不安的感覺,甚至有一種解脫後的愉悅與滿足。

慢慢我發現這種安心愉快的感覺來自一種很特殊的力量:我好像看到一名老婦人在前面唱著歌帶領我們,歌聲傳達著無盡的撫慰。天實在太暗,很難看得清楚,甚至連看得模糊都做不到;但你可以感覺到一個移動的輪廓在水光中飄忽。(「阿飄」就是這樣來的嗎?)

那時我還沒聽過泰雅「媽媽」的故事。但我可以直覺地判斷那是一個老婦人,慈眉善目,身形佝僂,穿著古典。她不欲與你對談,但正在引你走向安全。她的溝通方法完全是心電感應式的傳達,影子忽明忽滅,忽靜忽動。她唱著歌,但沒發出聲音。她行動非常緩慢,但始終和你保持一樣距離。她背對著你的影子幾乎透明,但你清晰感覺她的五官面對著你。

影子越來越清晰,終於在一個地方她停住了。黑夜中半透明的飄忽凝固成一個不動的物體,逐步變黑的物體。水漸漸淺了,我們也越來越接近那物體。我終於追到了動也不動的她,但赫然發現暗夜中我追到的模糊影子,竟是一部停在溪邊河床的機車。停車場到了。

三、老將出馬

二○○六年的春節,我和Yen第一次在耆老(Dokas san)帶領下,出發往哈卡巴里斯(泰雅語「敵人堆的石頭」之意),一個光名字就吸引我的地方。 原來我心中的計畫是走從流興到哈卡巴里斯一條日本地圖上有標出的老路,也相信是當年主要的社路。但(另一位泰雅耆老)Hayon san 說這條路已經被芒草淹沒了,所以走另一條北邊一點的路。但由他們的描述,我知道想找到這些部落遺址可能不像找流興社這麼簡單,畢竟,當年清軍就是在這片險山惡水吃盡苦頭,甚至陣亡兩名大將的。我們需要高手出馬。

結果我們有十幾個泰雅陪我們走到流興,我比劉銘傳幸運多了。從流興林務局廢棄工寮,我們告別了泰雅獵隊,出發往哈卡巴里斯。Dokas san先行拎著一把sogi(泰雅山刀),穿過工寮旁那片長滿竹林與雜草的空地,往我去年找水的小溪谷走去。還在工寮的我們可以清晰聽到Dokas san砍路的聲音已漸行漸遠,我們聞聲追去。

「你們真的要下去嗎?」站在稜線上,Dokas san回頭問我。

稜線上有個缺口。路從這個缺口越過稜線,快速陡下至布蕭丸溪谷,但下去的點是布蕭丸溫泉上游三公里的地方,從那裡渡溪,再陡上到對面的哈卡巴里斯。這個小小的缺口是唯一的缺口,錯過這裡,幾乎全是斷崖。即便是這個可行的缺口,也是不友善的陡坡。布蕭丸溪在很深的下方流著,哈卡巴里斯在幾乎等高的對面山稜上,以一個難以接近的姿態驕傲地看著你。

這就是劉銘傳兩員大將傅德柯與劉秀顏戰死之處了。他們兩人帶著部隊來到這裡時,心中是覺得泰雅已「相率逃遁」,所以應該趁勝追擊,還是會猶豫要不要挑戰這片山水,以及習於利用這片山水迎戰敵人的泰雅呢?站在這裡,我幾乎感受到對面藏著一千隻看不見的眼睛盯著你,下面的溪水興奮地等著沖走你的屍體。Dokas san連帶我們下去都會猶豫一下了,他們完全不猶豫嗎?

當然我們走下去了。

路實在只是歷史上的意義,我就看著Dokas san在已完全回歸原始狀態的芒草林開天闢地,偶爾須攀爬幾個崩壁下去。我完全不知他是在找舊路,還是開新路。但他毫無張望找路的樣子,路不見了,他知道;路就在這裡,他也知道。他就是砍、砍、砍,在他後面,就像是跟在摩西後面,剛才的紅海瞬間變成一條泥濘的通道。我一路以GPS定位,發現我們確實一直在日本地圖所印的那條社路上。Dokas san 不需地圖,他是靠山的角度、樹的形狀以及石頭位置,找路。除了一小段快下溪前的路,他走過的行徑幾乎和老地圖一樣;不同的那一段,當然他是對的。路是有其邏輯的,在那種地形,路就應該在那裡。

Dokas san開路不會像我們一般人「頭過身就過」的權宜主義,他用回到老家打掃的認真態度砍路。這是他們老一輩的信念,走在山路上隨手就得保持路的暢通;大家隨手維持路的品質,大家就有好路可走。他認真走,像小時候一般,每日從哈卡巴里斯到流興上小學。

我們下到溪底,渡溪,明天就從對岸爬上去。下溪點就是最佳渡溪點,渡過溪後就是起攀點,Dokas san精準的定位是年輕泰雅也難望其項背的。

「我在上面有種柳丁。」Dokas 「什麼?」Dokas san好像沒聽得很懂,但還是加了一句:「可能會被松鼠吃了。」

沿著陡峭的稜線,我們終於看到門牌號碼一號的駁坎平台。望不盡的平台堆石一路往上,中間有一條公共通道串通部落。每一層高約兩公尺,高到不會遮到上一層的視野。如果今天的房仲業者要來替他們賣房子,絕對會強調這種毫無遮蔽的視野,望向一條深邃的溪流,背倚著幾十萬頃的自然森林公園。

Dokas san的老家在九號,他帶著我們來到老家的平台,那種浮在半空中的院子,是名副其實的「天涯九號」。老家已經長著大樹、雜草,爬滿蔓藤,但養雞的地方、房子凹陷區(泰雅房子都往地下挖約三十公分)仍清晰可辨,甚至養雞的石堆小圍牆還在,哈卡就是哈卡。

老人站在老家,望著亙古不變的童年回憶。布蕭丸溪流下去,在不遠的下方注入大濁水北溪。大濁水溪切過麻加蘭山與飯包山夾峙的峽谷,奔向太平洋。四周的山一重又一重,越升越高。遠方天際的曉星山與二子山從南湖大山延伸下來,最後占據了最遠的地平線。

只有站在這裡,你才能體會他們的懷念有多深。我能想像每天的清晨薄霧,每天的中午豔陽,每天的落日紅韻,每天的長夜星輝。雨還是會下,颱風也會來,我們只能躲著風,躲著雨,在這個小平台。但大濁水溪流域給我們所有我們需要的,山上的獵物,溪中的苦花,森林裡的野菜,耕地的芋頭和小米,以及相互守護的族人。

老人不禁唱起「綠島小夜曲」,留著老淚。我無法揣摩這種對照的覺悟:我回到童年的居地,那裡已被科學園區繁榮成車水馬龍的陌生;他們回到這裡,卻看到荒煙蔓草構成的遺棄,儘管多麼不捨。「該走了!」總有人會打破封存的時刻,我已忘了那天誰先開口的。

我們經過那株柳丁樹,上面沒有柳丁了。知道Dokas san說種柳丁就是種這一株的意思,而我的自然反應是一片柳丁園的商業種植,使我對自己又多一份羞慚。他們曾經過著天涯九番,自給自足的日子;是誰一定要他們放棄,下山加入我們,加入種一片柳丁園的世界?離開哈卡巴里斯,是我心情最沉重,而收穫最豐富的一次探索。

書籍介紹_找路-月光‧沙韻‧Klesan

作者:林克孝
出版社:遠流出版
出版日期:2009.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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