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點革命家　草間彌生

繼黃色小鴨炒熱大型裝置藝術，十月下旬，桃園新屋的埤塘出現了像是放大了數萬倍的奇異單細胞生物，一個個布滿黑色斑點的桃紅色、大型不規則物體漂浮在水面上，它們的創作者，正是日本國寶級藝術家草間彌生的「生命的足跡」。

以圓點創作已是草間的特有的藝術語言，更在二○○八年金融海嘯爆發後，締造了全球在世女藝術家拍賣作品最高價的紀錄。

當時紐約佳士得拍賣中心秋拍會的藝術品，結標價較預估值平均跌落兩成，只有她的「No. 2」畫作拍賣價超出底價一倍多，拍出逾新台幣一．七億元的天價。這時，她已高齡七十九歲。

在創下紀錄近半世紀前，一九五九年，同樣系列作品讓她在紐約的首次個展一鳴驚人。而「No. 2」這幅布滿網點、高約一百八十三公分、寬約二百七十四公分的巨型作品，內容再簡單不過，草間在黑色大畫布，只畫著密密麻麻繁複的白色的網，和深淺大小不一的黑色斑點。這時，她才三十歲。

畫裡看似單調實則精心雕琢的黑點，像是有魔力一般，讓觀者彷彿置身一個無垠空間中，讓人不禁感到茫然暈眩。「她的作品展現出一種驚人的力量……。那種縝密控制的犀利質感，同時也讓人感到不安。」《紐約時報》這麼評論。

叱吒藝壇超過半世紀，草間彌生如何從日本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女子，成為在世女藝術家當中，亞洲身價最高的「圓點女王」？

事實上，一開始沒沒無名的她，二十八歲從日本遠渡重洋來到全球頂尖藝術家匯集的紐約，就已展現向畫壇挑戰的氣勢和堅定的意志。在出國需要人作保、結匯管制（編按：日本戰後為防止美金外流，管制外幣兌換金額，出國需有保證人寫推薦函。）的年代，草間毛遂自薦寫信給素昧平生美國知名女畫家歐姬芙，在她的鼓勵下來到美國，即便無依無靠，還是放膽追尋她的美國夢。十歲起立志當畫家的她，雖然學的是日本畫，但她自小就想掙脫日本畫壇傳統的束縛，畫自己想畫的。

在美國第二年，從日本老家帶來的盤纏早已用盡，常常買了畫具和顏料後，草間身上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工作室沒有暖氣，冷到肚子痛，她就爬起來作畫。每天天沒亮就爬上梯子，在相當於一個大男人高度的畫布上作畫，一路畫到半夜，堅持只畫網和點，因為那是她發自內心原創的作品。「我要用圓點來迎戰……。把一切都押在圓點上，想要跟歷史造反。」草間在自傳《無限の網》裡回憶。

其實，「波卡圓點」早在十九世紀末就出現在衣服上，是指同樣大小的圓形依固定間距排列的圖案，然而草間畫下的點，卻充滿能量，像「No. 2」裡大小不一的點，間距排列彷彿是擁有各自的生命行星群體，整體單一的畫面，被視為融合了日本畫的禪風，沉靜卻有力量。她這麼做，除了突破構圖焦點窠臼，更用它們向藝壇宣戰，這些點點更承載著她的人生哲學：「我的生命也是一個點，是億萬粒子中的一點，我要用天文數字的斑點……消融自我、他者和宇宙的一切，」草間在自傳裡寫道。

「她獨特的地方就是，她的東西都是源自她內在的原創性。」曾拜訪過草間彌生的實踐大學時尚與媒體設計研究所教授陸蓉之觀察。「消融自我」，用作畫讓自己消失，這原本是草間治療自己的方式，起源於她不快樂的童年。因為從小面對父母失和帶來的精神壓力，讓她充滿了自殺念頭。十二歲起，她更開始出現幻聽和幻視，有一次，她見到桌布上的花紋，爬滿了天花板、窗戶，整個房間和她的身上，甚至整個宇宙，到最後她自己就消失了，自此不斷重複增生的圖案就成為她畫作最重要的主題。

當她開始創作不斷增生的點，經常像著了魔，不自覺地畫到畫布之外的桌子、地板，甚至一路畫到她的身上，但草間彌生發現，身體畫上了圓點，彷彿就能「消融自我，回到宇宙的自然狀態」。就像迷彩裝在叢林裡的效果一樣，當背景與人都布滿同樣的圓點，人就彷彿消失在環境之中。而且，自然宇宙中數百萬個星星小點，都是和平共存的天體，使得這些用來「消融自我」的圓點，巧妙跟六○年代美國嬉皮反戰思維搭上線。圓點，於是成為她追求「和平」、挑戰威權的工具，也讓她受到嬉皮擁戴。

一九六九年復活節中午，身上畫著圓點的草間，和上百位追隨她的嬉皮一起在紐約中央公園脫掉衣服遊行，同時為阻止要逮捕草間的警察，這群嬉皮還和警方發生流血衝突。這群草間的追隨者，是她「草間舞團」（Kusama Dancing Team）的成員，復活節這次的行動，只是草間眾多行動藝術的一次展現；除了行動劇，草間還拍電影、設計衣服，為的是要透過不同管道傳達她「愛與和平」的理念，而這個理念，都濃縮在一個個的圓點上。

圓點是草間社會運動的武器，但在藝術成就上，她則是用圓點把極簡主義發揮到極致。像她另一個知名的作品「黃樹」，只用了兩個顏色，由小至大、由大至小的黃色圓點，在黑色的底上，整齊中卻創造出如波浪般的動態感，充滿了強烈張力和壓迫感，簡單卻直擊人心，勾起人們心底許多複雜的情緒。

早期用圓點向世界宣戰的草間彌生，在一九七○年卻沉寂了下來，因為她的雙親好友接連過世，草間精神狀況再次受到打擊，她回到日本主動住進精神療養院隱居起來，然而當時的日本還沒準備好接納這樣一位前衛的藝術家，草間也一度把重心轉向寫作；直到一九八九年，紐約國際當代藝術中心為她舉辦大規模的回顧展，藝術界才又記起這個與普普藝術先驅安迪沃荷、超現實主義大師達利同期嶄露頭角的亞洲女藝術家第一人，她的作品售價也跟著水漲船高。

一直以來貫穿她創作的抽象圓點，也不斷提醒她個人的渺小。所以，即使今年高齡八十四歲的草間，貴為日本國寶級藝術家，在藝術面前，她一直很謙虛，對拓展藝術新領域，始終保持開放的態度，包括戶外大型雕塑，甚至異業合作，包括化妝包、手機、汽車造型，甚至精品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都看得到她的印記。

像她與奧迪合作的記者會上，整個場地，都被她放上了圓點，就連她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為的要讓大家親身感受到，圓點放在空間裡，能讓人感到清新，「為了能讓大家感受到這些，我亂七八糟放了這麼多圓，請大家務必原諒我。」草間邊鞠躬邊對在場的記者說。

圓點，是草間無師自通的藝術語言，這個從幻覺發出的圖像，她精準的用畫筆捕捉，讓單調圓點，排列起來，時而炫目時而詭異；從快樂到悲傷，這一個大跨度之間每種細微的表情，她都能點到為止。

小檔案＿草間彌生

出生：1929年

學歷：京都市立工藝美術學校（現為京都市立銅駝工藝美術高等學校）主修日本畫

經歷：1959年紐約首次個展；1993年威尼斯雙年展日本代表；2012年與LOUIS VUITTON合作推出系列商品

地位：以圓點作為創作，讓她贏得全球在世女藝術家拍賣作品最高價紀錄。作品橫跨平面、立體雕塑，甚至是行動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