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界的人類學家

「我是第一眼見到他們的作品當下就感動。」日本TOTO企業轄下之東京「間美術館」（Gallery•Ma）代表、TOTO出版編輯長遠藤信行說，「我希望他們的展覽能帶給更多日本人力量，尤其是歷經三一一東日本大地震的人們。」這句話，遠藤在不同的場合，慎重說了好多次……

這位日本資深策展人口中的主角，是咱們的「田中央工作群＋黃聲遠」（以下簡稱「田中央」），一家深耕宜蘭二十年、專心在跨領域公共工程上的建築師事務所。今年七月九日起，田中央到「間」舉行了個展，是台灣第一家受邀於此辦展的建築師事務所。

間美術館，可謂日本建築設計類展場的領頭羊。隈研吾、安藤忠雄、伊東豊雄、妹島和世等名建築師，皆曾在此開展。在日本，早已公認經由間美術館肯定的建築師，即為大師級建築師。「間」策展人每年並邀請一位國際建築師至日本辦展，例如 Renzo Piano（巴黎龐畢度藝術中心建築師）、JeanNouvel（巴黎阿拉伯文化中心建築師）等。

田中央特展開幕時，亦吸引了眾多日本建築界與媒體親自到場、細細欣賞。這群貴賓可謂豪華陣線，包括建築師內藤廣、小嶋一浩、藤本壯介、森美術館策展家南條史生、建築評論家小野田泰明、早稻田大學建築系教授中谷禮仁與《讀賣新聞》等。

有點令人驚訝的是，遠藤信行說，黃聲遠是他認識的第一位台灣建築師，至今他也還不太知道其他的台灣建築師。為什麼遠藤如此篤定，二○一三年他在宜蘭首次見到田中央的作品之後，立刻決定要邀請他們到東京辦展？可以說，策展、出版界的「老江湖」、閱世界建築無數的遠藤，一眼讀懂了田中央所走的人煙稀少之路：他們有不止於興造單一建築物的思維與行動，以及因為「與時間做朋友」而蘊涵的力量。

田中央就像建築界中的人類學家，田野現場，才是他們的主戰場。與「報導人／使用者」直接接觸，以身體的尺度理解環境——而不是在冷氣房裡悶著頭發想設計，才是他們的方法論。

遠藤因此在宜蘭發現，田中央設計、施工的範圍，竟涵蓋了道路、水利、橋樑、地景等多種領域，就算小至巷子、步道，他們也都願意去規畫、興建。例如，田中央設計的羅東文化工場、宜蘭市社會福利館周邊都有步道、小橋，將主建築與鄰近社區或自然環境連結、融入當地生活。甚至，他們還常常把馬路、水圳納入設計範圍。宜蘭火車站附近的幾米廣場、「九芎漾月」新護城河等，皆是在奇想基地上實踐的廣義建築。這群建築師都去做，不嫌預算小、不怕麻煩多。比起雄偉的樓宇，這些安全自然好走、串起一個個宜蘭生活圈的小小步道、小小橋樑等，細微的牽引與體貼，看來反而是田中央最念茲在茲的。參訪田中央作品的來客，就常在主建築中走著走著，旋即被他們的建築師帶到一旁蜿蜒的步道走入社區，而且介紹得更帶勁、更與有榮焉。

那些不拘泥於單一建築、以整個環境來著想的做法，看在分工極細且行事謹慎的日本建築人眼裡，簡直不思議。其實這在全球建築界也難見到類似案例，通常蓋房子的人不會去碰橋樑等等。而所謂的大建築師，更不會去理小步道這些案子的。遠藤認為，不只在日本，包括在台灣及世界各地，河川、道路、土木等專業各有各的部門管理。但是，田中央會跨部門的整合這些事來做設計，「我覺得這一點真的很厲害。」

跨界行動之外，田中央還有另一件讓日本建築界不思議的事。跑遍全球籌畫建築、設計展的遠藤指出，黃聲遠和同事只待在宜蘭一地，而且一待二十年，至今仍在持續。「這在全世界來說，都是很稀有的。」遠藤說，建築界近年是有在地化這個趨勢，但是建築師多半是到某地認識居民、開個短期的工作坊研究一下，就開始設計了。日本建築評論家、東北大學都市建築系教授小野田泰明也說，建築界想當明星的人很多，但是像田中央一樣，一步一步做事的人很少。建築師小嶋一浩則覺得，田中央工作群和黃聲遠就像農夫，「是透過建築來耕作這個社會。」

宜蘭不是台北小孩黃聲遠生長的家鄉。田中央大多數員工本籍也非宜蘭。為了這夢想的地域建築實驗，他們從青年開始離鄉，扎根宜蘭，「認真的生活在山海土水之間」，和同事們過著類似公社、自求簡樸的日子。人難免來來去去，有些同仁換了事務所或獨立開業，不過，到了現在也已經形成一個「由近百人接力組成、穩定成長且逐漸舒展開來的『意志同盟』。」黃聲遠說，「當人們終於發現我們不會離開，也從不放棄，各行各業的知識就會主動來把我們教會。」況且他早就發現，只蓋建築物根本無法解決問題。田中央所能做的，就是在宜蘭的好山好水之外，想一想還能加上一點點什麼，「從小小的工地開始學，把身邊的事情修好一點。」

日本東北大學教授小野田泰明，曾到宜蘭參訪田中央事務所及其設計的建築。他覺得，黃聲遠和夥伴如此實踐做設計的方式，真的很勇敢。他還仔細的觀察到：黃聲遠與夥伴之所以能在宜蘭持續活動，一定是因為有宜蘭人的信賴與支持。「若要發揮環境的力量，就需要精細的建築，而開放的同時也要能與之合作。」小野田說，「他們的建築，擁有人生和建築結合在一起的力量。」

田中央當然不可能一路順風，至今仍天天面對挫折。有些宜蘭人到現在也還不喜歡田中央超前一點的設計，甚至有居民曾對他們放話：如果敢在我家旁邊種樹，我就拿熱水澆死它……。無論如何，田中央聯合建築師事務所還在，也還在宜蘭，繼續邁向第二十一年。黃聲遠說，「建築的本質，是陪伴。」遠藤信行說，「如果日本各地有很多像黃聲遠和田中央工作群一樣的建築師，這個國家一定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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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由世界衛浴設備翹楚、日本TOTO企業支持的藝文空間，創於1985 年。展覽可不是隨便挑，「間」代表遠藤信行必須向其「計畫管理委員會」提案。審核「田中央」是否能辦展的當屆委員，是建築師內藤廣、岸和郎、Erwin Viray、設計師原研哉（現由建築師妹島和世接任），安藤忠雄則擔任特別顧問。

遠藤說，當時所有委員一致通過：「好，我們趕快來辦這個展覽！」TOTO 旗下有出版部，辦展者他們都會搭配出版一本日、英對照專書，這也是大重點。《活出場所》（Living in Place）即是田中央專書，誠品書店等將引進，台灣版並附中文摘錄本。「田中央工作群•活出場所」特展在東京展至9月12日，該特展將回國續展，詳情請追蹤田中央官方網站。

小檔案_黃聲遠

1986年，黃畢業於東海大學建築系。
1991年，黃獲得耶魯大學建築研究所碩士學位，並留在美國工作、教書。
1994年，黃定居宜蘭至今，創辦「田中央聯合建築師事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