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玉白菜上的樂活學

在台北藝術大學傳道中國美學與哲學多年的辛意雲研究，異於西方藝術源自宗教的讚頌或是王權的證明，中國藝術基本上全是生命理想的呈現、生活的紀錄與描寫、趣味的發掘。從此一觀點出發，他為初訪故宮者鋪陳了一道由珍玩經玉器至瓷器的中式美學入門之路，繼而準備進入中國書畫裡的宇宙。以下是專訪摘要。

站在很少接觸藝術的民眾的立場，我會建議到故宮時先看珍玩。那裡頭有很多有趣的巧雕，很容易引動一般人喜歡，同時展現出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審美情趣。那是一種文人性的美感，是秀美。但這秀美不是通俗的甜美。甜美偏感覺，秀美偏精神，有所不同的。

小檔案＿辛意雲

在北藝大闡揚中國美學30年
主張生活美是最真實的美

珍玩裡的樂活觀

所謂的中國傳統文人藝術，一定有這種引動，接著再把人帶到精神的領域。這和西方的理性精神不同，中國藝術常有回歸到自身舒服的生活享受與喜悅。

珍玩，基本上就是當時文人、世家、皇帝的玩具，就像今天大家玩芭比娃娃、超人模型，還要換裝什麼的。例如多寶格，裡頭有許多具體而微的小筆小硯，和袖珍博物館一樣好玩。這些珍玩，要在古人的書桌上、在「正課」之外，帶給他們一些歇息。這是中國人非常需要的。

對古人而言，他們並不那麼鼓勵忙碌。所以，在忙碌中如何歇息，這些有著極大趣味的珍玩幫了忙。

不過，除了趣味，中國藝術還有比較哲學的、深沉的人生思維。以故宮所藏的乾隆時期珍玩──「雕沉香木香山九老」為例，雕刻家在僅十九公分高的木頭上，雕出了唐代詩人白居易與八位老友聚會吟詩的場景。這是很難的，但可貴的是「九老」仍帶拙趣。九是數字的最高，九老指長壽，老者代表時間。這位藝術家做到了將時間濃縮至雕塑中，並還原到樸素與拙趣之上。

中國人認為藝術、以至人的生命，太甜美不好，該有點拙、有點笨。一位藝術家若能從技巧中釋放，正是心靈的解脫，也是絕對自由的呈現。

此外，「九老」主角白居易的寫實文學因貼近人生，這件作品也有「莫忘生命、莫忘民生」的意思。所謂中國的藝術，是表現文化與生命的理想、以及人的精神之最高可能性的。

我們現代人生活滿緊張，常常讓身體撐不住了。一聽見有新工作交代，腎上腺素馬上分泌。而藝術的終極，就是要尋求自由，讓我們從生存中的緊張釋放、從現實中的捆綁解脫。那和人權自由是不同的領域。

這時候去看看秀美的巧雕、文玩，目的就達成了一些。

玉器裡的世界觀

欣賞了珍玩，可以接著看玉器。中國人自古有玉的文化，它成為我們心靈的象徵，也成為物質的美感代表。玉，璦璦內含光。中國人認為那內透的質感和色彩，具有可親性。這代表玉是可以與你相通的，能成為生命中的知己。

此外，一些巧雕的玉，也是要我們仔細欣賞這世界的每一項事物，展現了中國藝術裡很特殊的、微觀的世界觀。

例如故宮「翠玉白菜」上的蝗蟲和螽斯，就代表它把生活的一切都化成了趣味，在小小珍玩上呈現。再舉「肉形石」為例，它已經達到「妙」的境界，展示了一位藝術家如何表現一塊石頭。每一位藝術家要看、看、看，看著那塊石頭，看出最後應該如何處理才最自然、最真實。就像米開朗基羅說，不是他在雕像，而是石頭在呼喚他，「我只是把他們釋放出來而已。」

瓷器裡的審美觀

至於瓷器，則是化土為玉。愛玉的我們，沒辦法用玉做那麼多杯子等生活用品，所以做瓷器，點綴在生活四周。

以宋代瓷器為例，就是精神與審美的極簡表現。你看它那麼簡單，但卻一點都不覺得它單調，而覺得豐富。宋瓷可說是將宇宙基本的化為幾個圓滿的幾何結構，藉那些造形呈現，再透過釉料傳遞生命中深透的、但又潔靜的精神。

尤其一見到汝窯更會讓人覺得：哇，整個人都覺得好安靜喔，然後情緒沉澱下去，達到永恆的平靜，同時還帶著一股淡淡恬美。

當然，入門者乍看宋瓷太單純了，可能不那麼容易感動，不妨從清瓷看起、互相比較。清瓷太嬌美，那嫩黃、嫣紅、琺瑯彩，到了精美絕倫的地步，賞清瓷好像吃了法國甜點。清代藝術雖然裝飾性很強，精神性略弱，但若不從創造、而從發展的角度來看，清瓷亦是驚人的美麗。

宋代瓷器不但製作到達高峰，其使用也到達高峰。它幾乎影響了宋代人的生活美感，甚至於整個生命狀態。他們當時喝深色茶，要用甜白瓷器。沖飲泛白色泡沫的茶，要用烏金釉茶盞，因為和茶白沫彩正好對比。而摻了骨粉、胎薄如玉的瓷器，則喝清茶，不僅顏色最美，還可全面泛出清香。

甚至，宋朝連賣豆花的都要備好泉州龍泉窯或耀州窯，用這些青瓷和米白色的豆花，才能搭配出最美的對比色。不只味覺的享受，還有視覺的滿足。

這也反映出故宮最大的特質：它幾乎所有的收藏都是實用器物，它們不是只為藝術而創作的。只是平民的日用品粗糙些，而皇帝所藏則最精緻。

書畫裡的宇宙觀

古人連書畫都是實用的。中國書法是世上獨門的藝術，而書法本來就是日常溝通的工具，再被帶到形而上的高度，化昇為藝術上的最高表現。又例如宋人則是以山水繪畫表達具有宇宙圖像的世界觀，那些山水畫，尤其是山水大畫，其實都是關於天、地、人的宇宙圖式。

中國書畫是比較需要學習才能看懂的，它不僅是漂不漂亮、像不像而已。而書畫也具有裝飾上的實用性，以前也可以是家中的壁畫。

特別一提：一些商、周的青銅器像是毛公鼎，也可以單純欣賞藝術性。不要只把它當成「國之重寶」，只看文物性。

我真正懂青銅器，倒是在舊金山的東方美術館。他們是以銅器造型相互的對稱性來展示的，相當重視視覺的呈現，讓你能細細看到黃金比例的結構，看邊線、花紋呈現的跳動，也看到斑駁的寶光色彩。你一見就會覺得，唉呀，怎麼那麼美。

在波士頓的東方美術館，則是一個非常長的大廳只放了王陽明的一幅大字，然後兩邊各一個大鼎。如果一個廳像地攤一樣擺滿了鼎，你反而會覺得沒看頭。我那回一看王陽明，覺得這位理學家其實是浪漫主義者。因為鼎的肅穆和他字的活潑，對比實在太強烈了。

我們最高級的藝術，都有歇息性。因為中國人的美，是從生活來的。生活中的美，才是最真實的美。生命理想不只是功成名就、長命百歲而已，還包含生命的享有。而這份享有，就從生活中的精神愉悅開始。故宮文物，正是代表這最特別的、來自生活的生命和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