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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極 一場奔離文明的白色壯遊

201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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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去南極?

起初,我只是想拼完整旅行地圖上的缺角。走過五十多國,接下來,想去一個沒有人類的地方。沒有人類居住?南極,對了!有此念頭後,想呼朋引伴,結果:喜歡到巴黎血拼的人遠多於到冷死人的地方。朋友們想的也是,但,我就是有按捺不住的渴望:想經歷上世紀最偉大的探險歷程,想去地球上唯一無人居住的冰雪陸地,想看似魚非魚的鳥,想探索「科幻小說大師」金史坦利羅賓森(Kim Stanley Robinson)描繪的世界:

「南緯四○度之後,沒有法律;南緯五○度之後,沒有上帝;南緯六○度之後,沒有常識;南緯七○度之後,沒有智慧。」

這個世界角落不屬於任何國家,無法律可管。鳥不會飛,鋼鐵易碎如玻璃,蒂芬妮藍統治冰山海域,午夜是橘色,豈有常識可言。這一切太誘惑我。

去年十二月初,趁南極的短暫夏天,我們出發了。

南極有多遠?

這是距離台灣最遠的世界角落。我們經三十小時的飛行,才抵達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如果,你只有二十歲,可繼續搭三小時半的飛機到「世界盡頭」烏蘇懷亞。當然,我沒這麼驍勇善戰。抵達後,我才知剛錯過巴西紫薇的滿城盛況。巴西紫薇是高大的樹,開花時,葉子落光,滿樹紫花。你可從京都櫻花盛開聯想一個城市被紫色霸占的浪漫,我曾經在南非的普多利亞市驚豔過。至於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原本對這「南美洲巴黎」,曾經的世界十大都市,探戈發源城市有很高期盼,但如果你玩過巴黎,何必看一個複製品?除非,你能有多些拉丁文化接觸,除非是在巴西紫薇盛開季到訪。

停留三晚後,我們往南飛到烏蘇懷亞。南極是地球上最晚被人類探索的地方,面積約一個半的美國,全世界有四個入口可抵。烏蘇懷亞是最接近的入口,全世界八五%赴南極的郵輪由此出發。搭郵輪往返是登陸南極的主要方式,它既是交通工具,亦是海上旅館。要橫渡「惡海」德瑞克海峽兩整天,不挑一艘舒適的船可難受。德瑞克之惡,得名於「憤怒五十」強風,它在南緯五○度與六○度間常颳起平均四公尺高的浪,上萬噸的船都像他手中玩具,想去南極的人都耳聞這兩天暈船的可怕。果然,一上船,就發現椅子的屁股都有條鐵鍊尾巴,好像一個個囚犯被拴在大船上。好險,我中了樂透,這次看到的是德瑞克溫順的另一面,探險隊長戲稱是「德瑞克湖」,不但避開一屋「桌椅囚犯」暴動,而且,一顆暈船藥都沒吃就提早十八小時抵達。

十二月十五日,我在日記上草草寫著:「南極到了!」

南極沒有碼頭,郵輪無法靠岸。每個人全副武裝紅色極地外套與雨鞋,魚貫換船,步出象徵文明世界的郵輪,晃蕩於登陸艇。小艇是時空轉換的樞紐,四下寂靜,航行於奇幻冰山間。五分鐘後,小艇搶灘,我們涉水而上。這就是南極,我彷彿踏進侏羅紀公園,心臟噗通噗通跳,一步一印於億萬年前的蠻荒大地,似乎將遇到一億年前的恐龍。

南極的震撼在於僅一顏色,白;只一種狀態,冰。景象似單一,卻魔幻萬千。一根針掉下去都會驚動大地。有時,我錯亂於自己是在月球,誤以為穿越時空到億萬年前。

當然,這裡沒有恐龍,盡是企鵝。

甦醒時的南極夏天是忙碌,因為絡繹返鄉的企鵝。「南緯六○度以後,沒有常識」的第一條就是:鳥,不會飛、而且活在海裡。這就是企鵝。你在動物園看到的企鵝與真實世界大不同,不被關著的企鵝是海裡的生物,牠們一年有八個月時間在海洋,只有夏天才上岸交配。我抵南極,完全沒有預期到,會看到整域冰山海面都是企鵝游泳。「那是飛魚?」魚,怎麼會有羽毛。「是海豚在跳躍?」海豚,沒那麼小啊。不是魚,不是海豚,是能游泳的海鳥──紅嘴的巴布亞企鵝。企鵝在海裡的游速極快,潛在海裡可超過二十分鐘不換氣,根本就像一條條的魚兒。南極初夏氣溫約在零下五度,比北京還不冷,偶有陽光。

企鵝也有求婚鑽戒

這時,海洋裡的企鵝們陸續回到出生地,牠們是平常分居兩地的牛郎與織女,一年只有一度與愛人相聚。問題來了,當成千上萬隻長得一個樣子的企鵝一起回家,該如何分辨?答案在聲音,尋聲辨鵝。

這時節,但見一隻隻穿黑色燕尾服的紳士,呱呱呱呱的群聚在岩岸眺望。探險家說那裏是「望夫(妻)崖」,先回陸地的企鵝會癡癡的站在岸邊呼叫海裡伴侶,意思是「親愛的,我在這兒」。除了「望夫崖」,在企鵝的世界裡,還有一個跟人類世界很像的文化。探險家要我們注意企鵝的嘴裡有什麼?「ㄟ?有一些叼著石頭的企鵝非常神聖的走著,好似雙手捧花的男人。」嘴,成了牠們的手。這就是年輕公企鵝把妹的訣竅。「男人們」互相比較,誰找到的石子漂亮。冰雪覆蓋的大地,小石子是珍貴的,這是企鵝們築巢孵蛋的建材,也就是新婚企鵝蓋房子的第一桶金。當岩石漸漸裸露,公企鵝會挑出一顆最漂亮的石頭放在心儀的母企鵝腳下。母企鵝如果接受,就共築愛巢。原來,企鵝世界也有「鑽石求婚」這碼子事。鑽石,不也就是石頭嗎,男人也是找一顆漂亮的石頭獻給他的女人。真不知道是人類學企鵝,還是企鵝學人類,還是「女人」皆俗氣。

企鵝的夫妻關係是平等,生下蛋採共同孵育、輪流覓食。當公企鵝孵蛋時,母企鵝就到海裡覓食,回來後換手。

這次,我們成功搶灘南極大陸最大的阿德利企鵝孵育地貝里岬(Bailey Head)。我們的探險隊長康瑞過去十七年在南極,僅三次登陸成功。一登陸,我就被綿延好長的企鵝隊伍吸引,沿著這條企鵝公路往裡走,進入山谷,滿山蹲地孵蛋的企鵝。有近十萬隻的企鵝守巢,也近十萬隻企鵝配偶換哨覓食或吃飽返巢。雪地裡,但見企鵝們出去的成一列,進去一列,井然有序,黑色背影是出門,白肚子身影是回家,串成黑與白兩條長路。

我喜歡白眼圈的阿德利企鵝。清晨,我獨坐在圓石灘上,看著這群很逗的膽小鬼。

每天要到海裡吃飯,是吧?這種事,阿德利不敢單獨行動,經常可以看到成群的擠在岸邊。飯前禱告嗎?不是,沒有人敢先「動筷子」,沒人敢先下海。「你先下?不,你!」沒有人想當第一棒,來了一隻又一隻,岸邊越擠越多,就是沒有人敢鳴革命的第一槍。這說法也太抬舉了,什麼革命,不過就是下海抓幾隻蝦子下肚,也不敢。於是,越擠越多。最後,只要有一隻被先推下去,啊,一隻隻翹起屁股全部跟著躍下水,咚、咚、咚,誰都不敢落單覓食。這畫面是每一位到南極的訪客必看的經典笑劇。難怪,寂寞星球(Lonely Planet)的創辦人莫林惠勒說:「一隻企鵝讓人歡喜,一群企鵝是美妙,上萬隻穿著黑白禮服的演員在一起絕對讓人神魂顛倒」。

全世界有十七種企鵝,最大的帝王企鵝,身高與重量大約是十歲小朋友;最小的是小藍企鵝,四十七公分高,一公斤重。很遺憾,我這次抵達的區域,沒有這兩種企鵝。

到南極,有「三看二玩」。三看是,看冰山、看探險歷史、看三寶「企鵝、海豹、鯨魚」;二種別開生面的玩法是,冰川健行與小艇巡弋。後者,如搭吉普車到野外找動物的非洲狩獵,在南極則是搭十人座的橡皮艇,每艘船都有一位探險家掌舵,他們「耳聰目明」的繞在冰海間找鯨魚、海豹。

這趟,我們的巡弋收穫是看到上百隻的「企鵝躍龍門」。企鵝們吃飽了回岸,然而,「一‧五公尺高的浮冰,怎麼上?」只見一隻隻企鵝像小選手般,從海裡助跑、衝刺而上,跳!此起彼落。短腳一旦沒搆著,胖胖的肚子就會被冰壁彈下去,哎喲,一隻隻企鵝中箭落馬。屢敗屢戰的小企鵝肯定在心裡反覆唱R. Kelly的歌:「I believe I can fly. I believe I can touch the sky. 」(我堅信我能飛!我堅信我能觸摸天空)

蒂芬妮藍統治冰海

另一趟巡弋,逛「冰山巷」也很特別。這海域比較淺,很多冰山因此擱淺於此,因而有另一得名「冰山墳場」。一座座的冰山是大自然雕像,如拱門,如歌劇院外觀、如年輪蛋糕。這裡是蒂芬妮藍的世界,紐約第五大道上的精品顏色被移到南極冰海?地中海的寶藍是熱情而狂野,冰海的藍是內斂而高貴,在大自然的調色盤上,這是怎麼被調出的?

年輕的冰山是白色,由於,這裡冰山古老且巨大,已無空氣在裡面,所以,當光線照穿過,其他顏色都被濾掉,只有這樣的藍色被保留,古老的冰山就變成獨特的藍。每一座冰山的海底體積,是露出海面的九倍,大量的冰山聚集於此,海面也就被暈染成蒂芬妮藍。這是歲月淬煉出來的稀罕。

南極沒有人為的建築物,偶爾的房子就是科學研究站。我喜歡轉型成夏季博物的洛克羅伊港(Port Lockroy),這幢紅黑小屋被白色冰川環抱,遺世而立,有一抹詩意。小屋前高聳著英國國旗,荒廢的雪橇前,一隻企鵝猶豫不決於腳前的雪地公路是否能通往海邊。這裡,時間多餘,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應該就是這樣。

入內參觀,昔日景物被完整的保留著。請想像,一個沒有女人的世界,男人會如何布置臥室?嘿嘿,每一張行軍床的壁面都貼有一張女星的性感海報,男人各擁自己的女神,花花公子的玩伴女郎、珍羅素、艾娃嘉納的「分身」都來到南極。走經第一張床時覺得莞爾,看到每一張床都有一張「必備海報」,才依稀感受到長年雪地工作的苦悶。南極的冬天無法住人,但有些研究站還是有人留守,凍到人的腦子當機或發瘋的事件時有耳聞(見p.157)。

研究站的廚房,也很有意思。在爐台邊,陳列一本當年的食譜。南極科學家吃些什麼?罐頭食物免不了,還有一道現代人意想不到的食物「香煎海豹腦配吐司」。大探險時代,殺企鵝、殺海豹飽餐一頓是常有的。只是,無法想像這跟豬腦的口感有何不同?現在當然是不被允許,但你能夠喝到一項,也是唯一的南極特產︱︱到烏克蘭研究站,喝一杯極地的伏特加酒。馬鈴薯釀的酒有什麼好喝的?呆頭鵝,重點不在用什麼農作物,而在是用南極雪水。搭船離開後,我才扼腕沒買幾瓶回家。

極地探險家的候鳥生活

十一天行程近尾聲,躺在郵輪的臥室晃蕩。午夜,天際紅橘,太陽還不下山,眼皮就是闔不上、腦子就是不知道該休息。

想著這段旅程,想著船上探險家們一張張面孔。這群探險家有企鵝專家、冰川專家、火山專家、歷史學家……,他們是ㄧ群「極地候鳥」,南極的夏天到了,就應聘上船。一旦來到極地,像打了嗎啡,上了癮,離不了。因此單身居多。他們的人生彷彿北極燕鷗,每年都要從北極千里迢迢飛到南極,夏天過了,再折返北極。周而復始,一生都在極地,無法平凡。

這樣的生活讓我嚮往,這可能也是因為我在南極最美的季節到訪,未見她的邪惡。第一位開飛機到南極的人曾形容:「在這個行星的底部,是ㄧ個天上的仙境。蒼白如沉睡的公主,既邪惡又美麗,躺在冰凍的睡夢中。」

美麗也好,邪惡也罷,我的南極行程已然結束。埋首書桌四十個小時,才完成四千字的主文。南極,豈是任何一枝筆能寫得下來,任何人想要寫南極,都是狂妄。但我不由自己。

【延伸閱讀】

一隻企鵝 讓人歡喜,

一群企鵝 是美妙,

上萬隻 穿著黑白禮服的演員 在一起絕對讓人神魂顛倒

—— 寂寞星球(Lonely Planet)的創辦人莫林惠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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