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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全球名畫 到台灣門神

蔡舜任:最少的修復,就是最好的修復

2015/08/03

  • 文字 / 陳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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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孔廟旁,一間隱身於巷弄的八吉境關帝廳,架起了三公尺高的鷹架。蔡舜任帶著他的團隊穿梭其上,準備修復樑柱上的彩繪。即使春寒料峭,狹小的屋頂空間卻很悶熱,待不到十分鐘,已逼出滿身汗,空氣裡還瀰漫著清潔溶劑的刺鼻味道。蔡舜任和他的團隊,每天要在這樣的環境裡工作超過八小時,但四年前他回台灣時,卻沒想過投入修復台灣的民俗作品。這一切,要從一位藏家送來的四扇門神開始說起。

門神的主人,是牙科醫生賴麗收,因為喜歡台灣藝術,五年前購入彩繪大師潘麗水繪製的四扇門神。六十多年前的作品,上頭早已積累一層厚厚的漆黑髒污,原以為門神無法重見天日,沒想到隔年蔡舜任返台,讓賴麗收燃起一線希望。

面對和油畫不一樣的藝術品,蔡舜任謹慎評估,最後發現兩者其實異曲同工:西方的油畫是將顏料畫在帆布上,而東方的門神則是畫在木頭上,於是他答應接下工作。這是蔡舜任第一次獨立接下台灣民俗作品的修復,高約三公尺、寬約八十公分的大門板,也是他至今經手過體積最大的門神作品。

擅長繪製人物肖像的潘麗水,尤以門神最為出名。過去的修復經驗雖讓蔡舜任看遍世界級藝術珍品,但卻少有機會碰觸自己家鄉的大師畫作。在潘麗水作品漸漸消逝的今日,大師之作有機會在自己手上重生,蔡舜任心中漾起一股興奮。只是沒想到這一修,就是三年。

細心撥開層層髒污後,門神總算露出豔麗的紅與閃耀的金,就連鬍鬚上的細緻線條也清晰可見。賴麗收坦言,成果超乎預期的好。而這一修,也讓蔡舜任一頭栽進台灣民俗藝術的世界裡,雲林和台南的廟宇紛紛找上門。

即使經手的藝術品不同,但不變的是對修復的嚴謹態度,每件作品都要經過層層關卡,才能完成修復。第一關,就是讓畫作原貌現身。蔡舜任站在污黑樑柱前,拿起紅外線相機拍攝,紅外線繞過髒污,擷取顏料的含碳元素,透過科學儀器還原畫作輪廓;接著取樣分析顏料和髒污成分,在一、二十種溶劑中,調配出最適用的比例,光是溶劑組合就多達上百種。

清潔時,依照損壞問題不同,決定清潔手法,有時濕敷,有時用棉花棒沾取溶劑滾動,常常一天得用掉兩、三百枝棉花棒。看似簡單的清潔動作,其實考驗修復師的畢生功力。「這關係到滾動的手勢、對溶劑強度與濕度的掌握,還有髒污的頑固程度,所有東西都是下手那一瞬間就要決定,完全憑靠修復師的經驗,」蔡舜任說。「這是不可逆的部分,如果洗壞了,原作就沒了!」他打個比方,這很像醫生開刀,如何讓病患在最少的流血情況下,醫治好病痛;好的修復師也能讓畫作在最少損傷下,恢復原有風采。

去除大部分髒污後,最接近顏料表層的髒污,則要用鋒利的手術刀小心刮除,避免溶劑太強傷及畫作。蔡舜任為了保持刀片的銳利程度,每六分鐘就更換一次;若遇作品出現裂縫,則需用修復用樹脂填補加固,脫色之處則依原畫者的筆觸和使用的顏色,用沾點跟短線細細銜接修補,最後塗上保護層,修復工作才算畫上句點。

在這些關卡中,「細節」是決定修復成敗的關鍵。蔡舜任特別留意每個微小差異,像他發現,東方廟宇因燒香產生熱空氣,顏料和表層髒污便會出現特殊融合現象,若將它視為一般的塵埃堆積,貿然使用溶劑清除,顏料將會跟著被洗掉,但這問題過去從未被人提出。「修復絕不能有SOP!」蔡舜任特別強調,因為每次遇到的問題都不一樣,對應的修復手法也就不同,「如果修復師對細節的差距沒有感覺的話,絕對修不好。」

修復的深奧學問,不僅在於清除髒污,還要搭配科學和史料的考證。蔡舜任會研究以前匠師所使用的顏料和保護層成分,調配出最適用的溶劑,就連藝師的作畫手法也會影響修復。像是潘麗水曾因生活困頓,轉而繪製電影看板,卻因此受西方繪畫影響,人像衣物上常出現皺褶和陰影,此時,蔡舜任就能判斷這是陰影,不是髒污。

又如鬍子常是繪製門神的最後一步,清潔外層髒污時,溶劑第一個會碰到的就是鬍子,因此通常第一個被洗掉的,也是鬍子,所以蔡舜任會把它留到最後再處理。和蔡舜任共事過的文化資產保存研究中心研究助理陳俊宇就表示:「他有很多史學考據和科學法則,才能把畫作修的這麼完整。以前修復師沒這麼考據,他是台灣第一個把這樣概念帶回來的人。」

畫作上每個蛛絲馬跡,都在告訴蔡舜任它是如何被完成的,「修復師要能放下個人的創作欲望和主觀意見,才能看出每條金箔上的墨線,筆畫粗細是如何不同。」對他來說,修復吸引他的最大原因,就是這種「發現」與「尋找」的感覺—發現隱藏在污垢下的真跡,尋找最適切的修復方法。蔡舜任永遠謹記師父Stefano Scarpelli的教導:「最少的修復,就是最好的修復。」他認為,最好的修復不是「復舊如舊」,更不是「復舊如新」,而是恢復作品舊有的面貌,並保留時間在上頭淬煉的痕跡。

賴麗收觀察,蔡舜任修復完成的門神,即使看起來豔麗,但細看卻仍舊保留一股黃褐色調,「要修復到全新也可以,但藝術品就像人一樣,二十歲、四十歲、六十歲各有不同面貌,如果硬要把六十歲的人變成二十歲,那會很奇怪,所以怎麼決定『停在這裡』很重要。」她認為,蔡舜任對於藝術品新舊程度的精準拿捏,正也是他和其他修復師最大的差別。

面對這些時間留下的痕跡,蔡舜任會用科學儀器先進行材料的老化研究,分析材料在不同年代應有的樣子,同時諮詢文史工作者或廟方,確認藝術品過往的面貌,最後才能判斷究竟要保留多少龜裂紋路,或是不影響畫作的細微髒污,讓修復好的畫作,依然能看出時間流轉的風采。

在單片門神後,蔡舜任接手整間廟宇的彩繪修復,更大的挑戰,在於控制廟宇的整體調性,讓所有彩繪的時間感維持一致,不能新舊混雜。蔡舜任坦言,幾年前他帶著這個全新觀念回台灣時,外界並不了解,後來他明白多說無益,「最好的做法,就是直接做樣本出來給大家看,原來修復可以精緻到這種程度。我丟一個新的選擇出來,台灣人你要不要?」

就像已被列為「台南市歷史建築」的八吉境關帝廳,全廟彩繪有九成以上都出自潘麗水之手,是台灣少見保存大師完整作品的廟宇之一。廟宇主委劉振熊表示:「本來恢復原貌就不會是全新的,全新就是請人重新再畫,那潘麗水的原作就不見啦!」約一年的整修時間,成本對小廟來說負擔不小,「但我們還是願意,為了保留文物傳承下去。」

未來,蔡舜任會維持每年修復一間廟的步調,繼續下去。或許他的出現,不只是修復廟宇彩繪的缺陷,更是補足台灣長期對於民俗藝術保存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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