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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芳宜19歲許下志願要成為職業舞者,但沒有了職業舞者訓練模式之後,她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型態。(攝影/李婉蓉)
許芳宜19歲許下志願要成為職業舞者,但沒有了職業舞者訓練模式之後,她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型態。(攝影/李婉蓉)

窺見現代舞大師內心獨舞,許芳宜:我要跳到呼吸停止那一刻

2022/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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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歲時,正值事業巔峰的台灣舞者許芳宜拿下國家文藝獎(舞蹈類別),是最年輕的得主,更被紐約媒體譽為美國現代舞之母「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的傳人」,揚名海內外。當時的她,雲門創辦人林懷民說她是「不跳舞會死」的舞者。

15年後的今天,我問51歲的許芳宜:「現在不跳會死嗎?」她毫不猶豫的說:「會,會死。」

瑪莎葛蘭姆有一句名言,「舞者一生有兩次的死亡,一次是當舞者不再跳舞時,而這將是最痛苦的死亡。」

許芳宜對於具有張力、衝突的畫面更加著迷。(圖片來源/三乘影像事務所)

許芳宜對於具有張力、衝突的畫面更加著迷。(圖片來源/三乘影像事務所)

職業舞者的體力消耗大,超過40歲的舞者已經很罕見,更不用說50歲。離開舞台很多時候是一個不得不的決定,但許芳宜沒打算停下腳步。

每一次在台上的演出,她都付出百分之百的力氣,但是很少人看得到,舞台下的她其實也有傷痕、也有疲憊。今年她將用一部半自傳式的電影《我心我行》,揭露自己台下的那一面。甚至,片中有一幕,她躺在冰棺之中,靜靜迎接親友的送別,這也是她對自己告別式的想像。

她找上《刺客聶隱娘》的攝影姚宏易擔任導演,希望打造一部不落俗套、屬於許芳宜的電影,才有了《我心我行》。(圖片來源/三乘影像事務所)

她找上《刺客聶隱娘》的攝影姚宏易擔任導演,希望打造一部不落俗套、屬於許芳宜的電影,才有了《我心我行》。(圖片來源/三乘影像事務所)

「如果要說身體無法自如的(死亡),我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她細數著,頸椎壓迫,腳斷過兩次,腰椎第1、2、4、5節都受傷,膝蓋髕骨軟化,每半年要打一次玻尿酸;髖關節甚至被醫生斷定,除非做微創手術,否則無法自然痊癒。

她坦言,甚至看到別人慢跑,都產生羨慕的心態。這麼痛,為什麼要繼續跳?「動才會改變,不動,什麼都不會變,」她回答。

※延伸閱讀:李安、侯孝賢一句話觸動,許芳宜躺冰棺、泥濘滿身用電影紀錄舞蹈之路

受傷的這條路上,身體給她上了一堂課。很多時候,其實不是因為過度使用,而是錯誤使用身體。當身體出現疼痛時,就要修正使用方式,「年紀越大越不能偷懶,越不動,肌肉流失會越快,你沒有偷懶的權利,」這是她跟時間的競賽,「跟歲月交手這一段,我覺得是挺漂亮的,我沒有跟它過不去,我跟它相處得挺好。」

許芳宜19歲許下志願要成為職業舞者,但沒有了職業舞者訓練模式之後,她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型態。(攝影/李婉蓉)

許芳宜19歲許下志願要成為職業舞者,但沒有了職業舞者訓練模式之後,她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型態。(攝影/李婉蓉)

食衣住行,圍繞舞蹈而轉動

少年時的許芳宜,以熱情、有衝勁聞名。求學時期,為了能夠看清楚老師的示範,她人還沒到教室,就忍不住把毛巾先往前拋,搶占第一排的位子。人生中,所有食衣住行育樂,都圍繞著舞蹈而轉。

「我就是龜兔賽跑的烏龜,能力沒那麼強,在我的視線裡面只有插旗(目標)的地方,做不到,我會瞧不起我自己,」她對於達到目標有莫名執著的使命感。

跳了一輩子舞的許芳宜,人生的轉折,卻是被兩位電影導演所觸動。(圖片來源/三乘影像事務所)

跳了一輩子舞的許芳宜,人生的轉折,卻是被兩位電影導演所觸動。(圖片來源/三乘影像事務所)


若有人邀她去逛街,她都會感到焦慮,覺得自己應該要在練舞室裡練習。身上的便服,通常都是許媽媽代買的。偶爾買個眼影,她思考的也是,「這個顏色在舞台上會不會看起來很髒?」就連要喝飲料,她選擇柳橙汁,也只是因為柳橙汁具備高糖分、好消化的條件,對她在舞台上維持體力有幫助。

已經做到世界級舞者了,為什麼還要如此高標準的刁難自己?她笑說:「我的存在不是為了滿足別人的標準,我的存在是為了滿足我的想要。」而且當她一次次完成自己的目標後,她想像的是:「我的身體應該還有更多的空間可以發揮。」

許芳宜笑說,「過日子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但現在的她靜下心來檢視生活、練習放鬆,從書寫,甚至追劇開始。(攝影/李婉蓉)

許芳宜笑說,「過日子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但現在的她靜下心來檢視生活、練習放鬆,從書寫,甚至追劇開始。(攝影/李婉蓉)

但是身體一次次受傷,她只能一次次接受復健,而復健之路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一天天累積,卻也使她磨出了耐心,甚至思考:跳舞一定是翩翩飛舞嗎?一定要在大幕打開、大幕闔起的舞台,才是舞蹈嗎?

生活就是舞台,就算躺著也要搖擺

2019年COVID-19席捲全球,更讓她不得不慢下來。在隔離時期,因為無法外出,她發現其實待在家裡沒有那麼讓人恐慌。甚至有了空閒時間,拿出過去出版的著作重新閱讀。她說:「很多人說看我的書會被鼓舞,我就笑說,那我也要看!我需要被鼓勵一下。」還有,她疫情間的修練是,等一下,不要馬上摺衣服。

她發現,原來很多時候的困惑與挑戰,不斷重複上演,只是過關之後,常常被遺忘,多年後再次焦慮的,經常也是同一件事情,那就好像不用那麼恐慌。每一次的限制與困境,最終都幫助她找到生命的新路徑。

許芳宜笑說自己一追劇就停不下來,但偶爾放縱也讓她體會到人生不同的樂趣。(攝影/李婉蓉)

許芳宜笑說自己一追劇就停不下來,但偶爾放縱也讓她體會到人生不同的樂趣。(攝影/李婉蓉)

「在我心中,我總覺得,當你把身體當作藝術在創作、經營,只要呼吸,那就是活著的證明,只有呼吸停止的時候,才是真正的死亡。就算有朝一日在病床上,手搖啊晃啊,我也覺得我在跳舞。」她開始改變對跳舞的想像。

為了突破舞台演出的侷限,她知道,要從事以前不會做的事情。這3年她完成半自傳電影,電影中不只闡述了她的前半生,她的焦慮、痛、孤單、固執,全都表露無遺,連她自己都說,看完覺得很殘忍,而她最大的體悟是:這個人為什麼不懂得放棄?

她說,過去的她很好強,做不到對自己的承諾時,她會痛苦不堪,甚至會瞧不起自己,因為她害怕,只要放棄一次,也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現在的她,依然不會輕言放棄,但她想的是,可以怎麼繼續。

許芳宜的書架放滿各式書籍,有文學、小說,還有不少自己作品。(攝影/李婉蓉)

許芳宜的書架放滿各式書籍,有文學、小說,還有不少自己作品。(攝影/李婉蓉)

「我19歲許下志願要成為職業舞者,但現在的我,沒有職業舞者的訓練模式,也沒有那樣的生活型態了。我需要為這件事情焦慮嗎?我為什麼要讓自己被綁架?讓原本的願望變殺手?」她決定改變自己的生活形式,讓舞蹈生命不用走向死亡,而是走向永遠。

「過日子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她笑說。但是當她靜下心來檢視生活時,才發現自己有營養不良的問題,「不是因為過瘦,是我沒有均衡飲食,我很長一段時間每餐只吃冰淇淋、貝果跟葡萄柚,」她輕描淡寫的說。現在她不僅會去賣場採買,還會下廚給學生、家人享用,豆干肉絲、蛤蠣絲瓜都難不倒她。冰箱裡常備著雞蛋,甚至偶爾有啤酒,但她偏愛喝著紅酒追劇。

夏天喝啤酒很沁涼,但肌肉會痠也很容易飽,因此許芳宜偏愛喝紅白酒或烈酒。(攝影/李婉蓉)

夏天喝啤酒很沁涼,但肌肉會痠也很容易飽,因此許芳宜偏愛喝紅白酒或烈酒。(攝影/李婉蓉)

她也練習放鬆,從書寫,甚至追劇開始。追劇讓她可以觀察別人如何用肢體動作做出情感表達,書寫讓她有機會跟自己對話。

甚至,過去重隱私的她,不曾在家中接受媒體訪問,這一次她不僅開放自己的家,甚至換上睡衣,展示自己在床上閱讀的模樣。甚至直接在桌子上伸展,劈出一字馬,隨後又翩然起舞,舉手投足如行雲流水、曼妙多姿,讓我目光無法從她身上移開。

許芳宜直接在桌子上伸展,劈出一字馬,舉手投足如行雲流水、曼妙多姿。(攝影/李婉蓉)

許芳宜直接在桌子上伸展,劈出一字馬,舉手投足如行雲流水、曼妙多姿。(攝影/李婉蓉)

身體,說不了謊。

過去見識過她在國家戲劇院或《刺客聶隱娘》在大銀幕的表演,那都是眾星拱月型的演出,自然魅力四射。但是如今看她在一張平凡無奇的桌子上,也能舞得自在。許芳宜的舞台不再侷限在傳統劇場,生活,就是她的舞台,綻放她跳舞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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