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傳歌仔戲團」豔驚國際，歌仔戲第一苦旦變名師，人間國寶廖瓊枝散播文化種子

她，是全台灣最會哭的女人，所歷經的滄桑人生，就如她台前演了一輩子的苦旦，當「殼仔弦」（用椰殼做的胡琴）琴聲一下，高亢清亮的嗓音，哼出令人泫然欲泣的悲歌，一掐指、一蹙眉、一轉身，濃濃哀愁揪住台下觀眾的心。廖瓊枝，60年來，唱出台灣歌仔戲最美詠嘆調。

但廖瓊枝踏入歌仔戲這一行，是因為不得已。廖瓊枝14歲為了將自己從火坑中贖回，只好再把自己「賣」給歌仔戲團，成為做白工的「縛戲囝仔」。

相較於最初入行時的不得已，她教起歌仔戲，可是千百個情願。廖瓊枝變成「廖老師」，得多虧已故知名音樂家許常惠的趕鴨子上架。28年前當時在師範大學有個全省音樂教師研習營，許常惠邀請廖瓊枝來演講。一聽到要對「老師」們演講，唱的比說得好聽的廖瓊枝，立刻想落跑。「他們攏是老師耶，我哪敢教？」

但許常惠不斷為她打強心針，「他們學西洋的，你是教本土的啊！就像妳平常跟我聊天那樣就好了。」她只好硬著頭皮上台，「連嘴唇都皮皮剉！」想不到回響極大，光示範唱腔還不夠，同學要求學身段，教了身段，更有興趣了，央求她教一整齣戲。拗不過年輕老師們的熱情，廖瓊枝半推半就教了整套，還真教到他們有模有樣的粉墨登場，這是她第一次教業餘人士唱戲。

接著如骨牌效應一般，廖瓊枝從第一名角變成各界競邀的名師。為了教學，原本不大用劇本的她，開始著手編教材。劇本上定點、動作鉅細靡遺，彷彿舞台就在她面前。而讓「學生去教學生」，就是廖瓊枝採取的傳承手法。親眼看見散播出去的文化種子，正在各地陸續萌芽，教課這個美麗意外，居然成為她後半生致力的重心。

然在教戲的過程中，她也同時驚覺，傳統歌仔戲的古典美，正逐漸從大家腦海中消逝。自六○年代開始，戲院成為電影的天下，歌仔戲只能淪落街頭搭戲棚。許多劇團為了存活，表演手法開始走調，不但唱起日文歌，南部地區更誇張，有時還夾帶黃色調笑，「甚至連喪禮都跑！」講起這段荒腔走板的野台戲時光，廖瓊枝不禁搖頭唉嘆。

這份不忍讓歌仔戲凋零的心，終在1988年獲教育部薪傳獎後，化為更積極行動。隔年成立「薪傳歌仔戲劇團」，正是她歷年在各界撒種的收穫，門下多為年輕、熱情的非傳統戲班出身的生徒，一扭過去歌仔戲團如同苦兒收容所的定位。

「薪傳歌仔戲團」如先鋒，在廖瓊枝帶領下豔驚國際。有別於一般商演居多的歌仔戲團，這業餘的種子劇團如其名，除了不定期受邀演出，平日更不忘薪傳的任務。深入各大學校、機關演講、教學，目前廖瓊枝於台北市保安宮開設的歌仔戲班，半數以上的學員都是因為聽過講座，勾動心中那股熱血而來。

學歌仔戲，沒有比廟口更合適的地方了！高齡75的廖瓊枝，每週三晚上依然自己從新店開車到大龍峒保安宮。我們拜訪當天，排演戲碼是《宋宮密史》（狸貓換太子），學生們自動分組練習，有人背本，有人吊嗓，有人與搭檔對起戲來。

排練開始，廖瓊枝戴起眼鏡，仔細監督學生身段、表情。其中飾演「王朝」的余姿穎是新生，這是她第三次上課。愛看戲的她，30多年前就想學，直到小孩大了，即使得從北縣瑞芳搭一個多小時的車前來，她依然抓緊機會來過戲癮。

新生舉手投足都不若舊生一站就定點、一擺就到位，常抓不到角度、力道不足。「尤其年紀大了，隨便比個兩下就流汗痠痛。」好比一個最基本的正反雲手動作，左右她常搞混；或是起雲手時呆呆立正，忘了站丁字步。因此光一個走圈的喬段，一行人就反覆繞行了十多次。廖瓊枝知道多數學員並沒有底子，因此十足耐心。

廖瓊枝回憶當初學戲，除了打雜，就是一直練下腰、走圈（繞圈）、台步、拉筋等基本功，早上才學，傍晚就得登台，師父的要求也特別嚴格，「老師馬鞭隨時都拿在手上，一做錯就抽下來。」辛苦但扎實的打底，加上她純淨的美妙嗓音，在內台戲（在戲院登台的商業表演）還興盛的五○年代，廖瓊枝已成為讓歌仔戲迷「扑仔聲」（台語，指掌聲）不斷的當家花旦。

如今這群業餘學戲者沒苦過練功這一關，就得靠名師高段的教學技巧來傳功夫。廖瓊枝特重身段，好比他會要求演員不要死板正對觀眾，而是稍側身個30度或45度；而與左邊的人對戲時，起左手，而非右手，不然感覺像指到觀眾……。這種對美感呈現的要求，也常觀摩其他歌仔戲的班長張美英說：「只有廖老師才會這麼講究！」

發音咬字也是教授重點，有時重音不對，味道就跑了。廖瓊枝舉例，像「我」（ㄍ–ㄨㄚˊ），大家都會誤念成「活」（ㄨㄚˊ）。「曾經教一位連續劇演員，光這個字就糾正了半小時。」兩小時的課，她幾乎不曾坐下，唱腔、動作都親力親為。「教戲比演戲還累！登台只要輪到你再開口，教戲卻得一直反覆示範。」廖瓊枝笑說，因此即使手上沒有馬鞭，她的認真也讓同學不敢馬虎。

萬紅叢中我看到一點綠，而且還是嫩綠！就讀北藝大一年級的林孜恆，是個高瘦的八年級生，5歲開始戀上歌仔戲，當同學唱著流行歌，他哼的是七字調。歌仔戲是他選擇戲劇系的原因。談起廖瓊枝，他盡是崇拜，「同樣一句『咿——』，老師卻可以做出不同的層次。」

由於年事已高，廖瓊枝日前宣布將揮別舞台，本月26日至29日在國家戲劇院演出的《陶侃賢母》即為封箱之作，日後她將全心投入教學傳承的工作，讓歌仔戲之美開枝散葉。從《三娘教子》的青衣，演到《陶侃賢母》的老旦，我在廖瓊枝瘦小的身軀裡，看見60年來，蘊藏在苦旦背後堅忍、動人的絕代風華。

〈人間國寶廖瓊枝小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