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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垢三支舞 震撼全球

鬼新娘到上古神話 ,發現最草根的台灣

2015/08/03

  • 文字 / 駱亭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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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著「醮」字的黃色紙燈,飄浮於如幽冥的舞台上,導引著布幔形成的輦轎, 在南管藝術家蔡小月的吟唱聲中,舞者從舞台縱深之處緩步滑行,彷彿幽靈巡行,詭異中帶有神聖之感。林麗珍的三齣舞劇,都是從生活中而來,從捕捉感知人、鬼、神共存的多元宇宙觀中,細火慢熬出「天、地、人」三部曲。

醮‧開啟了陰陽門的奇幻空間

一九九五年無垢舞蹈劇團的首部曲《醮》,以其熟悉的基隆中元祭做為背景,由先民開墾時的漳泉械鬥,一位失去摯愛、遊蕩人間的新娘子魂魄,以及信仰媽祖的三角關係串聯,呼應當下林麗珍對台灣族群問題的觀照。

創作《醮》之前,林麗珍拜訪部落後回到基隆老家,記憶中美麗神秘的中元普度已然觀光化。她想起小時候種種意味深長的儀式,鬼門開、吃拜拜、放水燈,掛古燈幫魂魄照路??從自己最愛幫媽媽擺上臉盆、花、鏡子與胭脂的情境,衍生出《醮》新娘魂魄的角色。「這是一個目睹時代洪流,卻無法做什麼的女子,一直卡在過去的時空中,直到照見鏡子後,才發現自己已成孤魂野鬼。」林麗珍說,中元節代表的是一個溫柔包容的奇幻空間,指引著離開的前人來此共享、共聚,開啟一扇溝通陰陽兩界的門。在每年的這一天,怨親平等,所有靈魂都能得到釋放。二○○六年,《醮》於國家戲劇院二度公演,為了暖身,無垢的舞者們特別參加苗栗白沙屯拱天宮媽祖北港八天的徒步進香,用雙腳一步步深刻體驗與土地、人群的連結。

林麗珍將中元節的精神與意象,轉化為劇場空間,提煉並建構了儀式舞蹈的美學形式,帶著舞者勇敢走進去。「我告訴孩子們,中元節一年一次,劇場也是,一定要好好的跳,否則新娘子一直卡在過去;好像我們的心,生生世世流浪,若能放下,不再自苦,就可以回家。」

花神祭‧從早逝的茶花體驗四季

「全身粉白的男女花神,觸身纏綿迴旋,醉人緩慢的雙人身姿,在舞台上畫出一圈圓。女花神以京劇旦角的頭掛長髮拖曳於地,浪漫而淒美。」《醮》演繹中元普度,安慰亡靈;《花神祭》則以四季的更迭與萬物的消長,合為一個完整的生命儀式。無垢的二部曲《花神祭》發表於二○○○年,創作的靈感,最初來自於一朵早逝的茶花。

林麗珍沒有學過編舞,她覺得創作不用學,靈感是從感受大自然、動物以及生活的細節中累積,但要保持觀察力和體驗的心。在她回歸家庭的那段時間,住在日式房子裡,從事景觀設計的先生養了許多花。有次,林麗珍看見門口開了一朵茶花,第二天一早醒來還想賞花,卻發現整朵已經落地,花形還很美,卻突然湧上極大的滄桑感。

這份感覺一直放在心上。後來創作《花神祭》時,林麗珍即以「春芽、夏影、秋折、冬枯」四幕,呈現生命從萌芽到消逝退位的轉折。曾跳「春芽」的舞者蔡必珠,是無垢的總排練,十三歲起就跟著林麗珍學舞,她一度因舞團解散而到其他舞團,回來無垢也已十五年了。「一開始的啟蒙是林老師幫我落的種子,發芽後還有東西未完成,其他舞團雖年年有新舞作,但是越跳越沒有感覺,跟現在每一次越跳越深、越跳越進去很不一樣。」

她跟著林麗珍重新學習,在練舞中發現脊椎與內在情緒的連結。人的七情六欲、感官的喜怒哀樂,透過身體的中軸線與內臟產生裡外的對應。跳舞時因呼吸的碰觸,印記在脊柱的情緒記憶會被帶出來,所以跳舞時,情緒得以釋放就是這個原因。整套的訓練方法,正是由內而外、身心靈一體的。

無垢的舞不是表演性質,所以排練室的鏡子是封起來的,訓練的重點是觀照自己,是種心性的磨練,只要專注就很美。「林老師最厲害的地方是像剝洋蔥般,層層剝進舞者心裡,撞到最脆弱的地方。推開一扇扇的窗,讓舞者看見自己都不知道的內心風景和潛力。」體驗過整個生命被打開滋味,蔡必珠知道,這就是以前跳不出來的靈性舞蹈。蔡必珠說,「為什麼很多人看到無垢會掉眼淚,因為內在的靈性人人都有,但人在層層框架中,卻把潛力也包起來了,當看到舞者呈現出當下的真實,就會感同身受。」

台大外文系畢業的鄭傑文,進來無垢已經十三年,「一個圓背拉直的動作,從進無垢第一天到第十三年一直重複做,但每次做都有不同的細節。」而且舞者不只要照顧到動作,因為林麗珍的作品非常講究人與空間的關係,所以連踏出腳步的距離都要計算精準,否則時間到了人卻沒到,燈暗了那個角色就沒了,這也就是為何無垢的舞雖然動作不多,但卻張力十足,充滿細節。(花神祭將在今年九月台灣國家劇院再次重製上演)

觀‧兩片棕櫚葉觸發神秘靈感

春末四月的景美人權園區傳出陣陣低鳴鼓聲。多年來,無垢在國外演出前先在園區舉辦暖身預演已成慣例。受邀觀眾入席前須脫掉鞋子,赤足踏上舞者們親手擦亮的磨石地板。燭影躍動,稻神、火神、河神、行者一一登場,舞者儀式般的蹲低緩行,細微的肌理如線條般流向觀眾席,形成波網。觀舞不久,呼吸竟如禪坐般細微,身息相依的進入呼吸之流,一起上溯到《觀》中,那上古神話預言的國度。

這是關於鷹族兄弟的故事。分住兩山頭的兄弟,發誓生生世世守護母親之河,白鳥是河流的靈魂,卻跟弟弟Samo相戀,招來死亡與爭戰。

每次演出前,無垢所有的舞者都要圍成圈念誦《心經》三遍,把所有的道具、服裝放在中間,但這並不屬於宗教儀式,而是一種對劇場的信仰。林麗珍總殷切提醒著舞者,劇場是所有東西一起工作的地方,「沒有它就不會有你,不要以為是自己在表現,而是它給我們力量。假使你重視它,它才會來幫助你,你才能豐富起來。這麼多力量在旁邊你都沒看到,就可惜了,我們參與其中,也要盡力去分享呈現。」

「創作其實來自我身體內在的感受。」林麗珍說在創作《觀》之前,感受生命中最重要的是陽光、空氣、水和土地,百年來工業革命後的環境,就像身體血管裡的血液變酸了,外在再多的金銀財寶都沒有用。談論經濟問題,除了看得見的數字,整個生態大環境的經濟,應是屬於所有生命共有共享,包括看不到的微生物等生靈,不能一直被人無止境的取用,需要緩一緩,讓環境有機會復原。

《觀》一開場的棕櫚葉,背後其實有段神秘的故事。無垢一直很需要與正式場地同比例的排練場地,二○○九年終於得到進駐景美人權園區的機會,《觀》就是在進駐的半年期間所孕育的。剛去時,曾是軍法監獄的園區陰陰沈沈的,當時《觀》還在發想期間,無垢舞者每天一早先打掃、擦地、念經、打鼓、曬稻穀等跟環境溝通,漸漸園區氣氛才變得比較好。

某晚,林麗珍上樓檢查環境,發現一樓的窗戶卡了片棕櫚葉,因為下雨潮濕暫時將它放在原地。隔天一早,林麗珍突然想取幾片園內的棕櫚葉,沒想到數百片落葉都被工人收拾光了,一片不留。當時林麗珍簡直快昏倒,繞了一圈,卻發現昨天的棕櫚葉還躺在原地,好像在等她。神奇的是,當天正在排練《觀》的第一幕〈溯〉,行者撿完石頭後,白鳥緩步走入河流。當近兩尺長的棕櫚葉拿進劇場,讓兩位舞者手執護送白鳥,頓時寧靜神聖的感覺都出來了,林麗珍像通電般一氣呵成的排完,她不禁讚嘆,「來的真是巧」。

今年五月,這兩片棕櫚葉也跟著無垢一起飛到日本。出發前林麗珍看到靜岡二○一五富士山演劇為無垢錄製的短片,寫著「獻給所有的一切」,心有所感。她始終相信,「劇場就是所有靈魂聚足的地方,不是單向的技術性表演,是所有人一起工作,進入一個空間,進入一種態度,從心裡面有些東西一起化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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