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舞集50週年〉我們是這樣動的——雲門舞者的身體故事
2023/03/02
- 文字 / 果力文化
1973,林懷民創立雲門舞集。2023,雲門舞集50週年。
至2022年底,雲門為台灣觀眾呈現了246齣舞作,經典作品是三四代人的共同記憶,定期下鄉巡演將藝術帶入人們的日常生活,演出已逾 4053場;雲門共走訪38個國家240座城市,於華語世界、亞洲乃至於國際社會,雲門都是台灣原創精神的驕傲。
「雲門不只是今日台灣文化的核心,也是世界最好的舞團之一。」——德國德勒斯登藝術節總監迪特・耶尼克
雲門50,在舞台上創造出無數令人屏息的魔幻時刻,它集結了編舞者的靈思創想,舞者身心意志的鍛鍊,舞台、燈光、服裝、音樂、佈景、多媒體等跨領域專業工作者的心血。
從早年京劇元素運用、新店溪野地訓練,到80年代後引入太極導引、內家拳、武術,雲門將東方美學內化為獨特的身體語言;從70年代小劇場成長為百餘人的專業舞團;從一卡皮箱拎了就走的舞台道具,擴增到一整個40呎貨櫃的國際巡演;《九歌》800 支燭台瞬間燃亮的燈河,《流浪者之歌》3.5噸金色稻米自天而降,《狂草》以身體舞書法、研發先進的紙張滴墨,《屋漏痕》傾斜8度的舞台與流動的水墨雲⋯⋯
陪伴台灣走過半個世紀,是三四代人共同記憶,將台灣帶給全世界——雲門,仍不斷續寫紀錄。
2019年,英國《衛報》將林懷民《關於島嶼》選入「21世紀頂尖20舞作」。新任藝術總監鄭宗龍與年輕舞者們的《十三聲》、《毛月亮》、《定光》、《霞》驚豔國際,贏得「世界50位當代編舞家」榮耀。
本書深入雲門工作現場,訪問創辦人林懷民、藝術總監鄭宗龍、不同世代舞者、行政製作團隊、劇場專業工作者,梳理第一手珍貴文獻,以身體技藝、劇場美學、創意管理、時代精神、未來宣言、與年輕人的對話,解密雲門。
書中以創新的編輯體例、示意圖解,解析雲門身體訓練、劇場美學以及專業團隊的運作。對於關心、支持雲門的朋友,將透過本書視角深入認識舞台下的雲門;對於喜好藝文活動,與有志投入表演藝術、劇場、美學領域的讀者,這是一本必須收藏的創意解密之書。
《打開雲門:解密雲門的技藝、美學與堅持【50週年・限量書衣海報珍藏版】》(圖片來源/果力出版)
書名:打開雲門:解密雲門的技藝、美學與堅持【50週年・限量書衣海報珍藏版】
主編:果力文化
出版:果力文化
※以下內容經授權摘自《打開雲門:解密雲門的技藝、美學與堅持【50週年・限量書衣海報珍藏版】》,未經同意請勿擅自轉載
我們是這樣動的——雲門舞者的身體故事
文/鄒欣寧我總覺得真正的中國現代舞蹈的面目出現,一定要透過無數的舞者的身體,一步步蛻變出來。——林懷民,1975年
2013年舊曆年後的週末,台北城還籠罩在一片剛開工的慵懶氛圍中。然而,淡水河左岸的雲門八里排練場內,舞者身上已去掉這層薄薄的年假氣息,進入備戰狀態。再過一週,他們就要與喬治亞魯斯塔維合唱團一同在國家劇院演出《流浪者之歌》,接著馬不停蹄轉往中國的5個城市巡演《九歌》。
排練場內,剛結束8小時工作的舞者們,三三兩兩,或坐或臥,拉筋按摩,緩解疲累的身體。
助理藝術總監李靜君帶我離開排練場,她邊開車邊吃著幾片吐司,「這是我今天的第二餐」,她說。
坐在便利商店中,我們從即將在中國演出的《九歌》談起。這支1993年編製的舞作,是雲門創團廿週年的紀念大作。李靜君在這支作品中擔綱角色吃重的「女巫」──開場祭儀,女巫以長時間抖動軀體的高難度動作,迎接降臨人間的東君,隨後和東君展開一連串劇烈的舞蹈,象徵這場生之祭的高潮──人神交媾。在「湘夫人」的段落,女巫以侵入者的姿態,奪去湘夫人的面具,逗引這位滿腔情愁的苦情女神。尾聲的〈國殤〉中,女巫如大地之母般再現,抱起捐軀的年輕人,掬起一捧荷花池的水,為屍體洗去血淚。
雲門舞碼《九歌》。(攝影/劉振祥)
我問李靜君,從一個舞者的角度,演出這個角色最大的挑戰是什麼?「顫抖是最難的。」
這個答案,我曾聽繼任演出女巫的雲門舞者黃珮華說過。當時,剛生子半年的黃珮華,為了讓自己因懷孕而無力的腹部能強而有力的抖動,練到挫敗流淚。「那種短暫的抽搐,會讓人無法呼吸」,負責指導她的李靜君這麼形容。
見我要再追問,李靜君突然反問我:「妳顫抖過嗎?妳試試看,看能不能抖一分鐘。」
我非常躊躇。店裡,客人上門的叮咚聲不斷響起。李靜君催促我閉上眼睛,模仿我曾在台下觀賞過的女巫那樣,抖動自己的小腹。
「有什麼體會?」
……很熱。
「只是熱嗎?那妳再繼續,不要停。」
「感覺到內臟被壓迫嗎?」是。「感覺呼吸不舒服嗎?」對。
「現在妳對這角色有一點感覺了。不要用大腦問問題」,李靜君盯著我。
「舞蹈是生理性的。妳必須體會,在舞者肉體裡的是什麼東西。」
在舞者肉體裡的,到底是什麼東西?那些東西如何在身體裡流竄,整合,穿透舞者的身體,成為舞蹈──一種令我們看了雞皮疙瘩直豎、身體情不自禁隨之顫動的藝術體驗?
「舞者的身體裡有一套譜」,李靜君說。舞者的譜與演奏家仰賴的樂譜不同,演奏家將作曲家的樂譜翻譯成美妙的旋律,藉此表現自己的技巧;舞者的譜就存在他們的身體裡,當編舞家需要時,他們以身體為樂器,彈奏不同曲譜、不同樂句──舞者是:樂譜、樂器、演奏者的三位一體。
熊衛先生教導舞者太極導引。(攝影/劉振祥)
這套譜怎麼來?首先是身體長時間的訓練,累積動作,累積動的技藝。「這些人從5、6歲跳舞,連續2、30年,每天8小時,除了吃飯睡覺都在跳。這麼長時間的訓練在做什麼?要學會怎麼站好,怎麼踏出第一步,怎麼跑跳。要知道把腳舉起45度和60度的差別是什麼?舉腳踝、舉膝蓋、舉胯的差別是什麼?把腳抬到前面再抬到後面然後身體轉半圈是什麼?再加一圈是什麼?轉半圈後停住不動、延展身體又是什麼?舞者每天都在做這樣的訓練,讓自己的身體熟悉這些事。」
一個好的舞者,所有運動員該有的能力他也一樣不能少──速度、爆發力、協調性、延展性,「除了奧運選手的體能,更可怕的是,你還要有音樂家的音樂性跟戲劇演員的表演能力。」
一個職業舞者是:運動員、音樂家、演員的三位一體。
「你不可能逼一個人去彈琴、跳舞的」,李靜君的目光炯炯有神,不再有倦意。舞者身體裡最重要的,是「對舞蹈有所求」。「否則你不會選擇跳舞的。那麼辛苦,錢又少,難受的事比快樂多……那你為什麼要做?」
能夠成為一位舞者,起先或許是機遇,或許是天份,跳到最後,卻註定是場無止境的追求。「你不只想要展現身體,也會對認識自己有所追求。──這跟我以為的自己好像不太一樣,而且每一個自己裡面還有一個自己,裡面還有一個自己……」
一個舞者要歷經多少過程,才能把無數個自己從身體裡跳出來?
甚至,把我們這些坐在台下的人也從他的身體裡跳出來?
每天早晨9點半剛過,一身輕裝的雲門一團和二團的舞者們便陸續走進八里中華路邊的鐵皮屋排練場,準備「上班」:早上上課,下午排練。排練內容視演出行程而定,平均每週排兩、三支舞。排練之間兩點半有一個小時左右的午餐時間。
雲門舞碼《廖添丁》。(攝影/謝春德)
晨間課程主要分東方和西方身體訓練。東方身體上的是太極導引和武術。西方則是芭蕾、現代舞技巧。一團的東方訓練比例較重,二團的東西比例各半,課程原則上按照編舞家對舞者的要求規劃。
目前,一團有24位舞者,二團是22位。雲門舞者基本上是透過每年開放徵選而來。他們是來自學校頂尖的舞者,也多半早就聽聞雲門對舞者身體的高度要求,和嚴格的訓練。
對一般人來說,所謂雲門的身體風格就是「東方」;在舞蹈系的學生,則叫「要蹲很低」。回憶剛進團時的訓練過程,舞者們幾乎異口同聲:「蹲不下去」、「腳很痠」、「每天哭」。
台灣的舞蹈教育雖然也「東西合併」,基本上西方訓練比較強勢,但,雲門「向下扎根」的身體風格,對習舞過程仍以反地心引力的西方舞蹈技巧為主的年輕舞者來說,是和身體本能相違的挑戰。
早年的雲門舞者曾自京劇身段、民間信仰儀式的陣頭等傳統文化活動中,擷取東方動作元素。經過20年的摸索後,林懷民從1993年起,要求雲門舞者將靜坐列為日常訓練,此後,東方身體不再只是雲門舞者「沾醬油」的學習內容,正式成為常備的身體技巧。這一系列訓練,還包括1996年起延聘熊衛先生傳授舞者的太極導引,以及2001年開始由徐紀先生教導的內家拳。
徐紀先生指導舞者內家拳。(攝影/劉振祥)
這天早上,我和雲門舞者一起上班,分別「旁聽」二團與一團舞者的拳術課。
二團的十多個舞者穿上黑色功夫鞋,在徐紀的弟子陳駿巃的指引下,練習擰轉、出拳、踢腿等基本動作。
陳駿巃從旁觀看,不時出聲提點。一個手肘朝後銼、向前跨踢腿的動作,他提醒舞者:「把意念放在後背。不要刻意、用力把手下壓。」
做擰轉上半身並揮拳的動作時,他要舞者「不是上半身旋轉而已,要從你的脊椎開始轉。」
從脊椎發動,力氣從軀幹中間出發,就像是用整個身體去轉動。一團的武術課上,雲門武術教師徐紀也正不厭其煩叮嚀舞者「意念」與「心法」之必要。不像二團以身試法,一團舞者們站穩身體,個個低首斂眉,神色謹嚴地聆聽。
1978年,佳洛水野外訓練。(攝影/王信)
武術動作的基本原理之一在「下沉」,沉到不能再沉;之二,「放鬆」,力量不從肌肉走,而由骨節帶動。此外,運動的原則是由下而上,由後到前。武術作為防身之法,防禦先於攻擊。沉,才能扎根,立足穩重;鬆,才能料敵於機先,最好的攻擊,就是化開對方出手攻擊,不是閃避。
陳駿巃說罷,示範了出拳的動作。他的手臂有如一根柔韌的義大利麵條,起初手臂鬆軟向外,瞬間,一股輕快精準的力量從拳頭貫出。
剛開始練習武術的舞者做來又是另一種風景:推送手臂時,由於力量筆直、平均地經過整條手臂,送到最後的拳頭時,不免有些乏力。對擅長運用肌肉的舞者來說,要使力如一根鬆軟卻具彈性的義大利麵條,反而不容易。
但是一般人用肌力尚且心有餘而力不足,用骨節出力更是難以想像。不過,在武術,或者該說整個東方的身體觀裡,「意念」,也就是想像,才是發動一切的本源。
「意念」才是駕馭身體的關鍵。陳駿巃說:「當你被雨淋時,水滴會從頭頂順著腦勺向下到背部。讓意念跟著水走,整個人就會下沉下陷,身體也會放鬆……」
這些訓練對擁有一身炫人舞技、慣於大跑大跳的舞者來說,應該是很拘束身體的吧? 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林懷民讓舞者循序漸進學習這些看似與舞蹈無關的東方身體?
「為什麼舞者要習武?」徐紀曾問。
「我要的是用刀的那個人,不是那把刀。」林懷民回答。
林懷民演出《寒食》 。(攝影/王信)
作為編舞家,林懷民要的,到底是怎樣一群人?
「這些都是手段,林老師其實要我們從中獲取養分,那些養分會讓舞者身體有不同的內涵、不一樣的氣質,讓雲門的舞者看起來和其他舞者不一樣」,資深舞者與排練指導周章佞說。
她在1993年進團,正巧是雲門開始靜坐、站樁等訓練的時期,和楊儀君、邱怡文這兩位於1993、94年進團的舞者一樣,是雲門的「流浪者世代」。94年的《流浪者之歌》後,雲門正式進入「探索東方身體」的階段。
西方舞評家形容舞台上的周章佞「洋溢著貴婦人氣質」。無論是《白蛇傳》、《九歌》、《陳映真.風景》等敘事性強的舞作或「書法系列」的純肢體作品,周章佞總能跳出一種唯她獨有的、兼具雍容與柔韌的舞蹈風格。她身上充滿柔軟卻穩定的力量,有如源源不絕的水脈,在台上滾出一圈圈美麗的漣漪。
周章佞演出《行草》 。(攝影/劉振祥)
2012年秋天,為創團四十週年的新作《稻禾》,雲門舞集一行人浩浩蕩蕩去到台東池上,林懷民和舞者們一同下田,手持鐮刀親身感受收割是怎麼一回事。
一整個上午,舞者們持續蹲低身體,一手抓取稻穗、一手揮刀,「汗滴禾下土」不再只是琅琅上口的詩句,而是實實在在的身體感覺。休息時,年輕的舞者們談笑小憩,只見周章佞戴著斗笠,闔上眼睛,就在田邊靜坐起來。周章佞說:「習慣吧。養成靜坐的習慣後,只要感覺疲累、不想跟周遭能量互動,我就會找一個地方靜坐,把能量重新養起來,也解除疲累。」
靜坐的雲門舞者,驀地讓日正當中的空氣變得靜謐,沁涼。
舞者於池上田邊靜坐。(攝影/蔣慧仙)
剛進團時,周章佞對靜坐也曾不習慣。起初,老師要求舞者們安靜的坐著即可,沒想到,一閉上眼,心中雜念如萬蟲鑽動,「光要把這些雜念放掉就好難!」就算一時放空,也會變成昏昏欲睡的狀態。逐漸地,雜念和昏沉雖來來回回。多時之後周章佞將意念放在呼吸上,讓每一次吸吐都維持在悠長、連綿的節奏中。
呼吸,為周章佞打開一扇內觀的窗,她開始觀察身體裡發生的事。她發現,即使在舞蹈中,「你仍可以在動的狀態中感受到安靜。甚至動得越厲害,心裡要越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