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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連痛苦都要優雅!

林懷民眼中的羅曼菲

2015/08/18

  • 文字 / 楊欣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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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六日,林懷民在宜蘭坐上計程車,很習慣的說,要去和信醫院。車子開了很久後,他才發現車子不用再去和信醫院。以前林懷民每次排完舞,就去醫院看羅曼菲,這一天,他才意識到曼菲真的走了。

林懷民說,他是邋遢的、孤僻的、黑色的,但羅曼菲是光潔美麗的、交友滿天下的、陽光的。三十年前,這兩個很不一樣的人,因為血液裡都流著相同狂愛舞蹈的因子,在雲門舞集結緣,從此亦師亦友。

林懷民曾因羅曼菲太順遂、太快樂,批評她對人生的體悟不夠深刻,說她的舞沒有厚度。然而,他也從「白蛇傳」、「輓歌」、「心之安放」到「蘆葦地帶」,見證著羅曼菲以她自己優雅而開心的方式,舞出新生命。

送走羅曼菲,林懷民對她仍留下滿滿的記憶。以下為本刊專訪紀要:

《商業周刊》問(以下簡稱問):在您眼中,舞台上的羅曼菲,究竟是個怎樣的舞者?她與其他舞者最大不同之處是什麼?

林懷民答(以下簡稱答): 她的條件非常好,四肢修長,顏容非常美,很流利,她讓人有很美好的印象,很多人喜歡她,是很少具有明星特質的舞者。

台灣在過去二、三十年來,因為有她,舞蹈在台灣社會的能見度大大提高,這是明星才做得到的事。

在她自己編的舞裡,總是非常歡愉的,她會說自己胸無大志,但一直要自己生活過得好,要「開心」,即使到後來面對不開心時,她也要讓人覺得她是開心的。我想,這麼多年以來,她唯一覺得有壓力的事,大概就是演出我為她編的「輓歌」了,這個舞搞死她,也把觀眾給搞死了(輕笑),讓觀眾覺得非常緊張與震撼。

問:她是怎麼做到最知名的「連轉十分鐘」的高難度動作?

答:她面對人生一切都是舉重若輕,輕鬆以對,只有在「輓歌」裡,她是面對沉重的感覺且將它表達出來。

舞劇剛編出時,我問團員們,誰可以練這個動作?曼菲馬上就回應:「我我我!」她對挑戰躍躍欲試。練習過程中,我在旁一直要求,她就嘗試著慢慢的做出來,在不斷的試驗中找到一個不暈的轉法,後來她成功了,每次她只要演出這個動作,所有觀眾都會嚇壞。

這證明她不但天資佳,只要是她想做的事,就會充滿韌性與毅力。在舞蹈裡,創一個角色是最辛苦也最有趣的。

問:「輓歌」是您對她最滿意的一個作品嗎?

答:當然是。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一個舞者一輩子可能都盼不到這樣一個角色,可以讓你像攻打一座山一樣的,完成一項挑戰。曼菲讓這個舞最後達到人舞合一的境界,幾乎變成了屬於她的符號。

問:在「輓歌」以前,羅曼菲曾在「薪傳」裡,只扮演一個基層的角色,而在「白蛇傳」裡,她飾演白蛇,能否談談此過程的轉折?

答:我一開始對待她的方式是不理她,我想她是不太喜歡我的,我老是不給她過關,我對她說:「妳可以更認真一點吧!」她年輕時晚上去Party、跳舞,雲門人是不做這種事的。她這項愛朋友、愛Party的特質,一直陪她走到人生最後,她不像我是個工作狂。

爭取到「白蛇傳」的白蛇角色,是因為後來她確實努力了,我刻意將她冷在一邊,讓她自己去摸索;相較於其他人,羅曼菲所扮演的白蛇是敢愛敢恨的,她是現代白蛇。

問:您怎麼看待她對於舞蹈的熱情?

答:她一直在成長,如果她前天(三月二十四日)不要走掉的話,她還可以繼續成長。她在醫院裡還一直動手動腳,望著天花板想舞,有人進來,她就開始幫他們想角色,開始編舞,潛意識裡全是舞蹈。

去年她在病中,還讓南管藝術家王心心到她家裡去工作。王心心演出前,她打著點滴、坐救護車,在護士陪同下,到中山堂去排戲。

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雲門開董事會,她的看護陪她來,她的腳已經軟到不能走,卻堅持不讓人扶,甚至還要看排舞。隔天她又到北藝大排舞,誰叫她回去都不聽,排完了病情又更加重了些。這一年多來她病成這樣,她卻還在上課,除非她被關進醫院裡。

問:羅曼菲四十歲後,成立了「台北越界舞團」,她說這是她生命的分水嶺,當時的她,在舞台上與年輕時的她有何不同?

答:當然有很大的不同,她年輕時在雲門裡,編的是「空洞而美麗的舞」;但後來在越界舞團裡編的「心之安放」,是人生有了滄桑後,才能表達出來的味道,後來我們看到的羅曼菲,是一個成熟女人在台上。

藝術是很殘酷的,年輕時體力身子好,但不知生命為何;等你知道生命時,體力就差了。羅曼菲在越界舞團裡,表現是屬於四十歲以後的熟女,她的身體與情感的表達,都能準確到位。

問:支撐她在病後依舊發光的力量是什麼?

答:她很愛舞蹈,她真的非常愛,特別是她經過人世間的變化與生病後,她應該發現,舞蹈是只要你對它好,它就會對你好。並不是每個人對舞蹈好,舞蹈就會對他微笑,條件不好的人,會粉身碎骨。曼菲只要用功,舞蹈就會對她微笑,我相信到最後這幾年,她完全察覺到這件事。

曼菲是單純、熱情、敢講話、誠實的,她覺得世界上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也許因為她生活與童年都很平順,所以她無懼,四十歲以後,表現是越來越勇敢。

有陣子,她昏迷了兩三天,醒來後她對大家說,原來死亡是不可怕的!她面對死亡的過程裡,沒有讓人感到她有害怕或驚慌失措,即使有,我們也沒有看見。

問:她總是帶給人歡樂,但她怎麼處理自己的痛苦情緒?

答:她不希望把痛苦帶給別人,總是讓人感覺愉快,保持光鮮。像是她生病後,有一次在和信醫院裡,我和她談話,談一談她突然哭起來了,但隨即就到洗手間去,出來後又化了淡妝,又開始和大家嘻嘻哈哈的講話。

問:她的早逝,最令您遺憾的事是什麼?

答:她這麼年輕就走,當然會遺憾。但人生無常,死亡無法逃避,她有很圓滿的一生,生如春花,凋如秋月。走時,親人都在身邊,沒有受到很大的苦痛。

她說,人生是一場大派對,開開心心的跳,她是早一點退席而已。她帶給大家陽光,她遺體火化時,大家給她最喜歡的金黃色的花,跳舞蘭,順著她的意,沒人穿黑衣服,整個都是美麗陽光的。我是唯一例外,因為我整天都穿黑色!

問:你們是否還有共同的夢想尚未實現?

答:她生病了以後,真正關心有才氣年輕舞蹈家的前途,她甚至像托孤一樣,逼著她姊姊與朋友們,確保這些年輕人以後不會餓肚子,有機會工作。

大家都問我對曼菲有什麼影響,其實,曼菲也給我很大的影響,她對年輕人的信任與支持,讓年輕人的才華得以適時開展。我也在做這個事,可是我比較保守,總是覺得要嚴謹。

曼菲是霹靂啪啦的,也不管是不是成熟,就把它推上去了,因為曼菲,我自己也在調整,她的方法比較溫和而具鼓勵性。曼菲留給我們的,是她對年輕人前瞻的、樂觀的看法。

問:羅曼菲的一生,對雲門的影響是什麼?

答:對我們這代的雲門舞者來說,我們很辛苦,最後的獲得是很飽滿的;但羅曼菲不一樣,她是要開心的,所以她不會編出像「薪傳」這樣的舞來。

曼菲喜歡美,她自己很美,一切也都要美,到最後在醫院裡時,她最珍惜的,就是青春之美的年輕人。對年輕學生,她的態度完全是寬容的、鼓勵的。碰到有才氣的學生,就盡力幫忙,像她覺得布拉瑞揚很棒,就自己掏錢,替他辦獨舞會。曼菲會不斷的給學生機會,即使有些學生在我看來還要再磨練。

問:您覺得,她對台灣舞蹈界的影響是什麼?

答:她在台灣活出一個舞者的形象。她是台灣舞蹈界除了我之外,上媒體最多的;我出來總是講沉重的事,但她出來總是愉快的。她確實能夠引發人想像力,她美、她帥,不用名牌,一件牛仔褲,一件T恤,一件毛衣,就很美了,她有內涵有創意,同時特立獨行。

她是少有的優秀的舞蹈家與編舞家,組織能力很強,所以當過研究所所長,也同時在越界舞團和「雲門舞集二」當總監。

問:她編的舞都是快樂的嗎?

答:她編了一部叫「蝕」,不是很快樂,可是她的方法呈現都是light,點到為止,不是「喝……」這樣子的,也許有人覺得不夠深,但她就是優雅的,連痛苦都要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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