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臨海溫泉裡迎接日出

什麼樣的湯屋，讓人一見鍾情？觸發心底的渴望願花時間等待兩年？

常有人問我，寫旅館、追尋四方各類型精彩旅館多年，究竟什麼樣的旅館，會真正令我動念繼而決定造訪？

說來，尋覓選擇過程，不少是審慎蒐集資料比較考慮，然更多，卻常出乎非理性的情感衝動；比方，單單就只是一張照片、一頁雜誌的偶然觸發……

二○○一年底開幕的伊豆「月」（中文意為「月之兔」或「玉兔」）溫泉旅館，就是一例。 經歷體驗過不少知名的日本溫泉的精彩名所，漸漸的，每每翻閱相關刊物書籍，真真是尋常等閒平凡之作，都無法再能撩動我心了。

然而那回，一本日文溫泉特輯裡，我看到了「月之兔」。

那是名為「十三夜」的客房附設露天溫泉：開開闊闊面向一整片藍海的庭園裡，簡雅樸素的木構棚架下，一汪幾乎與海平面平行的寬廣溫泉池，氤氳熱氣中，與前方的伊豆海，兩方交映成一色水光粼粼……

「我想浸在這溫泉裡，看海。」從心內湧起的一股急切的渴望，我開始嘗試訂房。

結果，是一連串的電話占線，好不容易打通了，「抱歉喔，從現在起到八月全都訂滿了呢……」，八月？開什麼玩笑？這當口，可才四月呢……

是的，由於日本各大相關媒體的競相報導，月之兔正炙手可熱；尤其全館僅只八間客房，當然一房難求。但初邂逅之際的一見鍾情，以及後來於多本雜誌與網站資料間再三推敲比對，我堅持著，非住這顯然從望海角度到設施配置均最占優勢的「十三夜」不可。

心有不甘，接下來，幾乎是，每年只要有前往日本的機會，不管是因公務或是度假，我都會試著聯繫月之兔，碰碰運氣。

然而，訂不到，不管怎麼提早，就是訂不到。

「這太誇張了吧？管他的……現在訂，看訂到哪一天，我們就買機票飛去日本！」去年三月初，賭氣一般，另一半發狠建議。這回，終於成功了，訂到的是接近十一月底深秋時分的三天兩夜二泊四食。

月之兔位於靜岡縣伊豆川奈溫泉區的一處臨海山崖邊，非常機敏的兼容了各種日本溫泉旅館界正初初開始風行的新概念新思潮：

首先是，沒有普通客室，全館八間，全是各自獨立、上下共兩層樓的「離」（亦即獨門獨院的獨棟客房）。其次，不設任何男湯女湯大眾池，但是在每一客房裡，都配備有完整與奢華度絕對有以過之的戶外望海溫泉池，與室內檜木浴池。

光是這兩點，已然足以令這裡成為日本眾多溫泉旅館中，極其特立獨行的一員。

那日，從京都到伊豆，歷經重重轉車換車，抵達之際，天已然黑盡。在服務人員的帶領下，我們從主屋的接待大廳、供住客休憩交流的客廳、一間一間的用餐個室，穿過重重竹林，一路行至一樓為起居室、浴室，二樓為臥室的獨棟客房。

夜幕中，雖無法清晰攬觀旅館全貌，然仍能清晰感受到，室內風格似是在傳統溫泉旅館既有的和風之間，刻意融入西式建築居室元素，與近年來日本正當時興的舊年農家陳設之風，整體洋溢著一種看似古拙渾樸、卻隱隱然流露幾許時髦新意的奇妙氛圍。

即連向來被視作溫泉旅館重頭戲的晚餐，也一如空間上的和洋融合風向：從紅柿沙拉、以昆布提味再淋上橄欖油醋汁的比目生魚、焗烤伊勢龍蝦、烤茄子佐煎鵝肝與高湯燴汁、西班牙伊比利豬排佐沖繩海鹽，以至最終的漬物茶泡飯（泡飯的焙茶還用日本鐵壺盛裝、骨董炭爐加溫）、和果子搭配奶酪布丁甜點……。

食材料理兼容各國各地，餐具則一會兒筷子一會兒刀叉，中間更穿插法國料理中時常可見、卻是用日本柚子做成的清口sorbet（編按：冰凍果子露），東西國界間出入游走，從形式到視覺到味蕾，各環節體驗均極新鮮繽紛。

然而，此段旅程體驗的最高潮，仍非這擁有一百八十度壯闊海景的露天溫泉莫屬。

溫泉池朝東，正是日出方位；因此，不拉窗簾、不敢深睡，我們期待著，在我們自己專屬專有的溫泉池裡，迎接朝陽的初昇。

一夜忽忽而過，黎明，當一抹微光從遠方海面隱隱然暗示著，破曉時分的即將來臨，我們立即起床下樓，步出庭園脫去衣衫滑入溫泉池。

秋日清晨猶然冷寒的空氣裡，冒著裊裊煙氣的溫泉水，讓原本冰涼的肌膚一霎時刺燙著周身暖和了起來；一種說不出的、既清醒又舒弛的奇妙知覺間，晨光，突地就從海的那頭，一點一點冒出頭來。

那光，彷彿一幅抖開的地毯一般，一線、一片，從那端，海平面上迆邐灑落鋪開至這端，海水、池水，於是從灰藍的幽暗裡，緩緩的，接連著一齊轉而閃閃發光成金黃色的燦亮。

屏息、凝神、無言。眼見的絕美，膚觸的暖熱，以及，天地間除遙遙浪濤拍岸外便幾近無聲的寧謐，多向感官體驗覺知，交會成無法言喻、久久長長的撼動與心折……

而一樣醉人的還有，日暮時刻。這時間，旅館這方特意細心準備了以木桶盛裝、可以漂浮泉上的吟釀酒與佐酒小菜，只要點用就可直接送到房裡，讓住客得以浸在自己獨有的熱泉裡，一面小酌，一面靜看，這寬朗水色天色，隨時辰的將晚，漸次從橙紅轉為暗藍、然後墨黑，接著，星子與漁火，就在這墨黑裡，點點依稀浮現。

果然不同凡響！——溫泉裡舒坦的伸展了四肢，一邊兒回憶起之前訂房的種種週折與之後的漫長等待，我們不自禁的，微微笑開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