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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謐懸宕50年 柯錫杰的簡單美學

201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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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空間

那一天,我開車帶岳母去散心,到紐澤西的海邊,我先拍了〈觀海〉,然後請岳母坐在椅子上,拍了另一張〈黃衫客〉。一般人站在那裡看到這個景時,都會立刻反應,認為海是重點;但我不是,我把黑的部分放得很大,幾乎佔畫面的二分之一。然後海天一線,透露一點點的光,椅子是唯一的焦點。〈觀海〉這一張的三道光影甚至可以看出三種不同的質材:紅磚、木頭、水泥。

一九八三年拍的這兩張照片──〈黃衫客〉和〈觀海〉──可以做一個很好的對比。這兩張基本上是同一個場景,只是一張有人,一張沒有。兩張照片是同一天拍攝,但發表的時間卻相差了二十三年。

〈黃衫客〉照片洗出來不久後就拿到市立美術館展覽,因為當時覺得〈觀海〉太孤寂了,所以只發表〈黃衫客〉。但是二十三年後,現在的我更喜歡〈觀海〉。〈觀海〉感覺更有詩意,因為沒有人,反而更有想像空間。

一個人的心靈有太多東西的時候,其實什麼也體會不到。簡單的時候,我們的心才活在一個更大的空間。

既然沒有人,是誰在「觀海」?這裡有多少人來過?他們之中,有多少人在這張椅子上坐過?是什麼樣的人,想著什麼樣的心事,有著什麼樣的體會?正因為沒有一個像「黃衫客」那樣具體的人物在畫面中,更多的可能性被包含在裡面了,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幅對「觀海」的想像,都可以形成一個「觀海」的故事。而那雙觀海的眼睛,透過攝影家的鏡頭,變成觀者的雙眼,觀海的是無數陌生的旅人,是攝影家本人,更是我們自己。而畫面中的視覺焦點──椅子,在那裡不知歷經了多少白天黑夜,承載了無以計數的各式各樣的人,在這張照片中,誰又會說它是沒有生命的呢?它既是一個道具,又是一個主體。

如果沒有〈觀海〉,可能很多人會喜歡〈黃衫客〉。但是兩張照片放在一起,想像空間的力量就很容易體會了。我自己非常喜歡〈觀海〉,看到它的那一剎那,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因為有我的存在,才有觀海的這個景。這樣的照片給觀者的想像空間是無限的,每個人看到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全部的感受都可以融入到這一張照片裡。所以攝影作品要讓人感覺像讀一首詩,用幾個字就可以想像一個宇宙那麼大的空間。

記錄式的照片是在介紹這個世界,我的照片則是要讓人去體會這個世界。

等待維納斯

離開義大利時,我憑著好手氣,在賭場籌足了去希臘的旅費。但是我並不知道,即將在希臘邂逅影響我一生的場景。

那是夏天的愛琴海,我在海色、天色和白牆之間,徘徊了二十多分鐘。我知道那裡有我想要的東西,但快門怎麼也按不下去。只好到附近轉一轉,看看海,在那裡呆坐了幾分鐘。終於我回去按了快門。

平常我們從相機的視窗看出去,只是一個小小的image,但是等到透過幻燈機把它放大來看的時候,那一剎那,是優秀作品或一般水準,一目瞭然。回來後看著這張放大的照片,我知道我突破了自己,完成一張非常好的作品。甚至到現在,我自認為仍沒有一張作品能超越這張。

後來詩人鄭愁予聽了這張照片的故事,他說:「啊,愛琴海是維納斯出現的地方,你在等待維納斯。」

一九八六年,大陸文學家高行健用自己的畫和我交換了這幅「等待維納斯」。他說我的作品景深消失了,令人難以分辨是攝影還是畫。他認為如果我是畫家,也會是很好的畫家。

過去我拍的照片比較熱情澎湃,不論是野柳、月世界,都有一種生命力,我的老朋友、音樂家許常惠說,「像我的人一樣。」但境隨心轉。我在歐洲這段時間所拍的照片,畫面經常非常安靜、簡潔,大自然被抽離到只剩下大面積的色塊、形狀和線條,但是「簡單」中仍富有變化和旋律,有一種「靜的力量」。照片中的生命力轉化為內斂,是可以一直「看進去」的。這段日子對我來說有點像「修行」,尤其看的都是哲學方面的書,也許因此,透過相機拍出來的東西都有些許「禪」味。但我想,最重要的還是「無心」,「無心」讓我的感受力更為敏銳,可以看到大自然表相以外的深層的美。

那段日子所拍的照片,受到美國攝影雜誌極大的肯定,幫助我在紐約開創了一條極簡主義新攝影風格的路。但拍攝的當下我只是拍自己想拍的,並沒有想到什麼極簡風格,也不知道屬於柯錫杰的人生新頁已經展開。

萬物可觀

常有年輕朋友說,「我住的環境太醜,拍不出好照片!」但我的看法,只要一拿起相機,開始走路,什麼都可以拍。

房子、石頭、大自然、人、有生命的、沒有生命的……,我從未限定自己要拍什麼題材,然後再去發展。全世界所有我感受到的東西,我都拍。好像一個詩人,全宇宙都是他的題材,我也同樣把全世界都當作我表現的舞台,即使拍一棵樹,也能傳達我對全宇宙的感受。

我現在看到垃圾,可以拍垃圾,看到老人、看到可愛的女性,隨時都可以有想拍的衝動。當你有足夠的涵養的時候,大自然也好、人也好,即便是路邊的一朵小花,都能引發我們想拍的衝動。

我們要有對美的感受力,要訓練自己。「美」不是擺擺pose,不是雜誌上那些穿漂亮衣服的女生,我們要自己去發現每個人的個性、每個人的「型」,每個人都有他天生的不一樣,都有他的美、他的可愛,我們要去找出來。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蘇東坡對世間萬物抱持appreciate態度,是我最嚮往的。他一生遭受那麼多不公平待遇,流放邊域,受小人陷害;但他仍在清苦的生活中,在世間萬物裡,找到值得讚頌的真理,一個小小的事物就能引發他滿懷感動,那種胸懷,那種眼光,多麼令人羨慕。

若生在現代,我相信他也會是偉大的攝影家。 

當一片看似不起眼的葉子在我們眼中熠熠生輝,一條尋常小巷在我們心裡形成美麗的風景,生活中處處皆是喜悅,活在一個美的世界裡,我們能說自己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嗎?

老祖母瑪麗亞

在葡萄牙鄉間遇到一位老祖母,和藹可親,她捧出許多山梨請我吃。

我看著屋外遠遠的一棵樹、老祖母所住的白屋斑駁的牆壁、天空中變幻無窮的雲彩,我知道再加上老祖母,可以拍到一張怎樣的照片。

可是語言不通,我比手畫腳不停地跟老祖母說「Janeila, Janeila,」(葡萄牙語「窗子」之意),她好不容易才會意過來。於是她走近窗子,給了我照片中這慈愛的微笑。

老祖母的笑容好真,讓整個畫面活了起來。

《心的視界》、《柯錫杰攝影50年精選》

作者: 柯鍚杰 / 出版:大塊文化

1929年出生於台南,早年赴日學習攝影,返國曾拍攝指揮家郭美貞、舞蹈家黃忠良等人物寫真,展現強烈個人視覺風格,並表達人物內在深層的精神。

60年代移居美國紐約,是少數能在美國紐約商業攝影界獲得肯定的亞裔攝影師,1979年毅然結束美國事業,遠赴南歐及北非拍攝風景,完成了造型簡潔、風格獨特的「心象攝影」系列,成為日後引領台灣攝影發展的重要里程碑。作品以極罕見的技術精準度和美感直覺,傳達出文學「詩的意境」與美學「畫的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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