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Travel

循北極星 尋北極心

楊力州第一次惡地拍片……

2015/08/18

LINE分享 FB分享

我從小就著迷於紀錄片,我著迷於其真實的感動和紀錄片的影響力。但是去年拍「水蜜桃阿嬤」紀錄片引起了募款爭議,出於善意最後搞成這樣,還有家業主撤掉我幫他們拍的公益廣告。原因竟然是:我的社會形象有問題。原來,巨大影響力是一刀兩刃的,我終於意識到。

我難過了一年多。怕再拍紀錄片又會遇到事情,變成只接商業廣告。當時,失智老人基金會找我拍片,我也不要,更何況還要「募款」咧,那個時候我很怕聽到這兩個字。他們有膽找我,我還沒膽接呢。不過我心底知道:拍商業廣告,無論我怎麼拍洗髮精廣告中的美女甩長髮,就算甩個一萬次,對這社會也沒有太大改變啊……。

直到我接到找我側拍「磁北極大挑戰」紀錄片的那通電話。我想:也許去過「地獄」一趟(編按:楊力州認為北極彷彿地獄),回來思維就會不同了吧。我立刻答應,不過,只開心不到五分鐘,我就後悔了。無知帶來恐懼,我對北極攝氏零下五十度的經驗值是完全沒概念的。不是聽人說過:在雪地裡尿尿,會變成一條冰柱,得拿根棍子把它敲下來?

出發前,我們曾到零下一、二十度的挪威等地雪訓,我更清楚了在冰天雪地吃喝拉撒睡的難過,回來後就開始想各種藉口,連假冒車禍被撞斷腿、盲腸炎……等理由都曾經想派上用場,就是想告訴他們我不去了!

活著,比拍片重要

花了兩個月找不去的理由,後來轉念一想:逃避去北極,不就跟逃避再拍紀錄片的心態一樣嗎?我該去超越自己性格中的弱點了吧!所以,最後我還是鼓起勇氣,跟著他們三人,到世界的盡頭拍片。

在極冷的北極,我第一次覺得:活著,比拍片還重要。尤其看到其他隊有人嚴重凍傷被迫退賽,我每天拍片時,不是先想構圖、打燈等,而是確認我的手指頭還在不在。每天晚上我都會仔細的檢查手指腳趾,看有沒有任何凍瘡的跡象。

他們全程步行,我則是可以走便跟著走,不能走便坐動力雪橇車。車子速度很快,我戴了帽子,但還是得拿膠帶把臉上可能會灌進風的縫隙全部黏死。不然寒風一吹,不只是冷,還會像針在刺。不過膠帶封住自己氣又出不來,一旦氣呼出來又馬上變成冰塊……

還有,攝影機得用非常厚的專業袋子層層包住保溫,否則會因過度寒冷而無法運作。我又戴著多層手套從外面按鈕,常常很緊張到底有沒有拍到東西。

最危險是有一回,負責載我的嚮導沒注意,騎上一個薄冰層。通過的剎那,我聽到背後發出非常大的「啪啪啪啪啪」聲響,我的背脊整個涼了起來。連嚮導都嚇死了。因為如果掉到冰水裡,沒人活得了。

我還曾經差點窒息。我們帳棚內比外面大約暖十度,但仍是零下三十度,睡在睡袋裡,而且臉總會露出,依然冷的很。我拿布巾蒙臉,留個小洞,才睡得著。有一回睡到半夜,布竟然塞住鼻孔,我只聞到布的纖維味,卻吸不進空氣。睡袋裹很緊,我的手一時伸不出來,用鼻子或嘴去頂布又頂不開……。最後,我使盡全身力氣、抽出手來、猛推下布巾,大吸一口氣。然後,我哭了。「我怎麼會來這裡?」我問自己。

過了一會兒,我卻又覺得:「活著,真好!」

我真的認為:能從北極安全回來,實在是老天爺放我們一馬。只要祂風吹大一點,雪下大一點,我們可能就不見了。在工商社會中,人總是把職稱放在前面,但是在北極,上市公司大老闆或大學生都一樣,每個人可以做的,都是如何吃飽有力量,如何讓大便順暢點。

意志,比體能重

有一次,我到一座很遠的山頭,拍北極大地的遠景。那一幕,走在雪地裡的人,真的跟芝麻一樣小啊!我同時體認到:體能可以被激發,休息一下就恢復;但意志力可是一崩解就沒救了,怎麼動都沒用。

面對每天的未知、太陽永遠在頭上繞、一望無際的白茫茫,人心裡甚至會長出另一個自己,打敗自己。

不過,我總算也到了磁北極,北緯七十八度。我終於明白了:那裡,什麼都沒有。世界的盡頭,其實是我自己新世界的開始。當下,我有類似「菩提本無樹」、禪的頓悟:原來,我這一年來的難受,都是空的。事件發生之初,困擾的確是外在的。可是時間這麼久了,我還處在這種狀態,就是自己心裡產生的東西了。

這真是因為自己沒有放下,選擇逃避,才會讓沮喪無止境蔓延,一切庸人自擾之。我承認我是庸人,也有懦弱的時候,也有不勇敢的時候。只是拿起攝影機的楊力州,要比不拿攝影機的楊力州,勇敢的多。回來後,我終於有膽子接失智老人基金會的公益紀錄片了。原來,他們一直在等我……。

當然,把我最近的改變全推給北極,是膨脹了北極。該說是靠朋友、自己的力量和時間的因素,融合到北極的「儀式」,一起造成這些改變。我也希望每個人開始去找心中的「北極」,它可以是玉山,也可以是環島……。

現在肯定的是:我要活著,我的紀錄片更要活著!

小檔案 _ 楊力州

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導演
1969年生,無冒險經驗。
拍攝「奇蹟的夏天」(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等十來部紀錄片。

關於這篇文章

發表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