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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藍布巾 多少真實人生劇

201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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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一個五歲小女孩,抱著母親背後撒嬌,被忙於家務的媽媽一把甩開;小女孩再試一次,又被甩開;又一次,仍被甩開。小女孩似乎開口準備說台詞,但此時,這「故事」真正的主角王璽嬿,親自從舞台後方上前,蹲在「母親」身邊輕聲說:「媽媽,我很想給你抱。」

小女孩演的,是王璽嬿真實人生中,得不到母親擁抱的童年;但台詞透過王璽嬿本人說出來,我被那毫無矯飾的語氣和真實性感動,還沒回神,眼淚已經唰一把流下來。口述歷史的魅力,莫過於此。

簡單的一句話或一個動作,就把觀眾感動到飆淚,是口述歷史素人劇團「歡喜扮戲團」在德國、英國演出時,都發生過的「困擾」。往往團員們已經下戲卸妝、整理好,上了遊覽車,收拾場地的劇場管理員氣急敗壞追出來說:「想想辦法好不好,你們的觀眾還坐在位子上哭……」為何不懂客家話的老外,也會被客家戲感動?

口述歷史,是由演員演出自己的故事。歡喜扮戲團的演員都非專業,有中研院研究員、貿易公司職員、家庭主婦、護士,但當他們把自己真實人生發生過的種種悲喜,包括窮苦的童年,養女的辛酸(編按:以前客家人需要勞動力,捨不得看自家女兒辛苦勞動,於是互相交換女兒,養女因而相當普遍),濃縮在幾句台詞、幾個台步內呈現,這股真實的魅力,改寫了客家劇給人了無新意的刻版印象。

團長彭雅玲雖是半個客家人,但在一九九五年之前,她連客家話都不會講,一心想的全是西方的莎翁、當代,和最流行的肢體劇場。她曾是相當傑出的肢體劇場派演員,與她本人對話,她就像在舞台上表演,眼神表情明確,字字鏗鏘。句子中間會適當的停頓留白,有種讓你不得不專心聆聽的魅力。為了學演戲,她放棄優渥的電視台工作,在一九八八年前往戲劇之都——倫敦,在倫敦默劇與動作學校學正統戲劇。

那時很多同學、老師知道她來自台灣,一直對她說「好好喔!」她卻覺得這是種排斥和挖苦,會翻臉摔門出去。她當時醉心於波蘭名導果陀夫斯基(Grotowski)的肢體派劇場,無台詞,純由身體動作構成的演出。還曾在一年一度的劇壇盛會愛丁堡戲劇節中,上演一場「拔白頭髮」的純肢體劇碼。

她又翻又滾的表演,詼諧又誇張,引起很多人討論。當她下台,肢體劇場老師熱烈的給她一個擁抱:「雅玲,我好愛妳的中國功夫!」忠誠於果陀夫斯基的她,當場傻眼。

「為什麼所有人都逼著我強調我是東方人?」彭雅玲不解,亟欲擺脫。直到連續參與八年的愛丁堡戲劇節,領悟,每年一點一滴的累積,隱約覺得,最令自己感動的,常是些主題另類的團體。

一九九一年,她愛上一齣由東歐劇團呈現,該地歷史悲劇下的死亡劇場,讓她恍然大悟:西方主流的劇碼對她而言已不稀罕,反是非主流族群,那些緊緊纏繞在他們身上的身分、背景、文化,才是別人最好奇、最震撼的故事,光明正大的攤開來講給別人聽,就是一齣劇最後會感動人的原因。

自己可以攤開的是什麼?這一回頭,彭雅玲才發現,從小聽長輩老人們,不斷重複他們年輕時故事,聽到快煩死人的那些片段,從遠距離看回國內,才發現是真正可以令人反覆回味,與眾不同的故事。她要以口述歷史做為劇本,演員全是故事主角本人。於是她成立全世界第一個台灣族群口述歷史的劇團。

為濃縮出主角人生中,最美味的部分,彭雅玲得一次次訪談。閩南或福佬劇,約四年即完成;但與自己息息相關的客家口述歷史,反而遲至劇團成立的第六年才發表,也讓她吃最多苦頭。

一開始連招募團員都有困難。「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是客家人。」彭雅玲說。好不容易連哄帶騙,透過朋友關係,口頭招募了一群人,參與十五年的團員劉蕉妹說,當時女兒跟她說是來「睡在地板上運動」。

人來了,卻不願意開口吐露自己的人生悲劇,「大家都只講些冠冕堂皇的話啊。」劉蕉妹說。她們從小就被教育,出門不要承認自己是客家人,不要說客語,以免被人欺負。現在怎麼可能在陌生人面前講這段不堪?

彭雅玲的第一招,就是讓她們用媽媽喚的乳名自我介紹。這群人很久沒在家以外的地方講客語,何況是回憶童年時的用語。有人默默流淚,有人一直發抖、無法開口。輪到第六個人時,她突然站起來,費了很大力氣,一開口就是以媽媽當年叫她的方式,哭喊出來:「阿秋啊,回來喔,皮繃緊一點,細竹條順便拿一根回來喔。」然後所有人終於崩潰,哭著細數起家鄉事。

之後彭雅玲陸續給團員出功課,包括重現媽媽做的菜、返鄉之旅、研究戶口名簿,一步步挖掘出連他們自己都快忘記,或以前完全不知道的身世之謎。

非客籍團員金甌從旁觀察說,多數時間大家講的全是廢話,光抱怨養女辛酸就好幾小時,要演演不完,但彭雅玲可以從其中,只抓出一個很小的點來發揮,最後台詞少到只有一句話。例如,只取有人小時候被送走,爸爸反悔把她要回來的片段。她的台詞是:包袱(藍布巾)內有我八歲時,父親背我過吊橋的記憶,在他肩膀上,我感覺無比的溫暖。少,卻很催淚。

彭雅玲有鑑於團員皆五、六十歲,根本記不了什麼台詞,從肢體劇場的基礎,研究出一套自創的「儀式性」的肢體表現手法。舞台乾淨、動作單純,跟她簡單直接的台詞一樣。

例如,要表達養女受傷的心情,便安排一大群女人不斷交換懷中的假娃娃,作勢要摸她,但看起來又像要打她,然後把臉別過一邊。或是以白色的繃帶拉成長長一條,不斷包紮捆在小女孩頭上。還有一群女人分別坐在折椅上,一個小女孩奔出要人抱,但她們卻惡著臉,一張張把椅子折起來不讓她坐。此時無台詞,卻特別能讓完全不懂客語、也無字幕可看的外國觀眾落淚。

有時,只是單純呈現最令人懷念的童年片段,如阿婆帶著孫女曬蘿蔔干。不開口,也沒誇張動作,只是一行一行重複的擺放菜乾。幫「歡」團排音樂的老師忍不住說,這裡好空,要不要編點什麼動作?彭雅玲笑著拒絕,因為越是空,越容易專心;越是平實,越是真實感人。很多客籍觀眾看到這段,都哭到不支。

曾以為會演得很英式的彭雅玲,一趟倫敦求學行,讓她的重心很戲劇性的來了個大轉彎,最後她以客籍演員、客家故事,重新站上英倫舞台。那些曾吸收的西式舞台養分也沒白費,就是從那裡發展出來的新手法,讓英國人感動流淚。

會客室

歡喜扮戲團網誌:http://www.wretch.cc/blog/ustg

客苦資訊:預計五月份推出《貓仔走行》。重新翻閱客家山歌中俚俗黃色的歌詞,從中檢視客家女人的情慾,甚至大膽談論匪夷所思的情趣用品。

小檔案 _ 好客‧彭雅玲

1958年生,英國倫敦默劇與動作學校(London School of Mime and Movement)畢
行政院客委會2008年客家貢獻獎
高雄客委會客家文化獎
曾經參與丹麥歐丁穿越藝術節、德國柏林國際藝術節、英國倫敦歲月流轉國際藝術節、紐約慶城200週年藝術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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