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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地茶王

魚池篇》不畏蟲群、無懼惡土的80歲茶樹

201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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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棵樹是如此的強壯。由地底穿出數根粗大的樹枝,叢生交纏成主幹,轉而張揚成兩人環抱不足的蓬勃樹形。枝條繁多豐富,每一片巴掌大的葉子,都狂野的往葉尖的方向仰頭延伸,像隨時準備獨自張開翅膀飛翔一樣。我仰望著它,一棵足足有三公尺半這麼高壯的樹。

這,是一棵茶樹。一棵阿薩姆種,八十歲老茶樹。

不像綠茶廣告裡,那些及人腰部的矮小茶樹叢;反過來的事實是,我的頭頂才勉強超過它的腰線而已。而且,它所立足,賴以生長的那一片土地,已經超過三十年,不曾施肥!這實在太奇怪了。

無人看管的茶樹

來到南投縣魚池鄉,在貓囒山上一角,一塊又荒、又老,又不施肥料的茶園裡,我們發現了一個奇蹟:那裡的無施肥土,長出的茶樹卻又壯、又悍。並且,令人不敢置信,這棵茶樹葉子泡出的茶,竟充滿豐甜的滋味。

這裡的景象,初看真的很「荒」:為了進入這片茶園,我們得持開山刀劈倒芒草,撥開山胡椒樹,切斷百香果纏繞的藤蔓,還得小心冷不防地底竄出、又細又尖的小箭竹。

一地蔓延的都是芒萁這種蕨類,或者低矮雜生的白匏仔、野牡丹。看不清真正的坡面在哪,一不小心就會被生得蓬鬆的它們騙過。一腳踏下去,空的,坡上的土也不硬實,這樣一跌,我竟然連續滑個幾十公分站不起來。

蜜蜂滿天空亂飛狂繞,不小心會踩到盤古蟾蜍。一般有機的生態茶園,跟它比起來實在太文明、太整齊了一點。

不過這裡的茶樹沒有被打敗,反而悍得不得了。惡名昭彰的外來種植物殺手──小花曼澤蘭,每平方公尺面積可產生高達一萬顆種子,繁殖力驚人。它可以糾纏任何大樹,使其枝葉無法接觸陽光而死。但在這裡,卻勝不了阿薩姆種的茶樹。去年十一月我來到這裡,看到茶花開得並不比小花曼澤蘭弱。荒地裡的流氓──芒草、芒萁,在這茶樹的強悍面前,更算不上什麼。



無可比擬的茶味

然而,這樣的樹,產出的茶,真的會好喝嗎?

茶葉改良場魚池分場製茶課課長黃正宗,平時即為南投各茶產區的評審。他說,茶樹的精壯歲數約在第七、八年,產量佳、品質好,一般來說過了第十年,產量低落,品質也下降。十五、二十歲的茶樹,多半就會挖起來改種新茶了。貓囒山的茶樹卻已經超過八十歲了。他搖搖頭,以一般常識來說,營養不良,滋味淡薄。

我們取了貓囒山這塊地二○○七年春的紅茶,邀請著有《清香流動》一書、極具聲望的品茶老師「清香齋」解致璋品茶。她原先不願意為人推薦或評論任何的茶,我們向她保證持中立立場,無論好壞,兩面呈現。

沏茶時,湯明亮而清澈。那樣荒、那樣雜的一塊地的出產,泡出來的茶,反而一點濁度都沒有,是會發亮的茶。表面有油光,在光線照射下一閃一閃,透著金紅色。注出的茶,經過空氣起了泡沫,一般會很快消散,但它因膠質濃厚,稠稠凍凍,小泡被包覆在內不破,許久不散。

解致璋評此茶湯面有花香,底很厚,濃郁豐腴,酸澀甘甜等味平衡。但單寧強(可能為低海拔日照強或製茶程序所致),喜歡的人若加糖、牛奶,味道會非常好。當我們解釋完這種茶的來龍去脈,她贊同這樣的做法,甚至不感意外,認為和無毒蔬菜的韌性、美味,道理相通。「它本身的生命力,帶給我生命力。」她並感性的說。

一般人,也喝得出來嗎?還未下筆,生活專刊舉行了一次簡單的盲飲。取曾得獎茶農去年的有機蜜香紅茶,與此對照。

第一巡,大家意見各異,有機紅茶的香味豐富,完全不施肥料的貓囒山紅茶略顯單一;第二巡,直到第三巡下來,一面倒,貓囒山的茶還很香、豐郁,施以有機肥的前者,反而味已轉輕,淡了下來。底厚味濃與否,普通人不難比較。



無人支持的茶癡

荒地、八十年老茶樹、好茶,重新發現這塊荒地奇蹟的人,是梁煌義。

梁煌義是南投縣鹿谷鄉人,從小也是茶樹底下長大。但原本從事的是工程業,一度承包高鐵的工程。隨著業務從台中推往台南,他不願離家,聽說茶葉改良場魚池分場有缺,報考上了技師一職。二○○一年十月,到魚池鄉報到。

他在茶改場的工作,就是栽種不同品種,每天實驗要施多少的肥,加以多少份量的殺蟲劑、殺菌劑,讓茶樹的產量最佳、品質最好。二○○五年,一塊神秘的試驗區,卻改變了他秉以為真的想法。

無為而治的茶法

一天,他被派去巡查單位裡的某一試驗區。那是一塊大約六十年的老茶區,乏人聞問已久,他的任務就是去調查其中還有多少茶樹。

進入老茶區,他看到的是什麼景象?我跟著他重訪當初的這一個茶區。只見,溼熱的氣候下,筆筒樹長得到處都是,我們一面砍著藤蘿前進,一面被蚊蚋攻擊得體無完膚。穿過一片長得茂密難行的竹林後,林間略有空隙,他指著一棵幾乎有八公尺高的細長樹木說,這就是茶樹。

茶樹?和當年的他一樣,我愣在當地。這……,這不是尤加利樹嗎?相當細長,比箭竹粗不到哪去;葉片稀疏,幾乎只有頂上一叢。八月,有零星幾朵白色茶花,我定睛看了幾回才確定,沒錯,這是茶樹。

生長在竹林裡,對茶樹來說,是最惡劣的環境。竹子長得極快,三年就八公尺高,其餘木本類植物難望其項背,更別說茶樹,一年長個幾十公分算給面子了。陽光全被竹子遮去,只能鑽在葉隙中,拚命把葉子向上攤開吸取陽光,運氣不好的,一季內就死光了。

但這些茶樹卻活下來了。為了生存,它們長得跟竹子一樣高,葉子全往有光線的頂端長。過去我們無法相信茶樹能長那麼高。



對整天研究人為管理的梁煌義來說,這是天大的諷刺。他當時很震撼:不需要人照料,有的茶樹還是能長得很健壯,能不能找到一塊地,再現那樣放任的管理理念呢?他對這個新的實驗充滿了興趣。

不過幾乎沒有人支持。連茶改場的同事都說,這樣有什麼意義?那樣種出來的茶會比較好喝嗎?更重要的是,「會有產量嗎?」

無動於衷的茶主

但梁煌義總認為可以一試。實際上連紅茶也沒做過,他憑著一股熱情,開始物色茶園。條件:人為干擾要少的,最好已經荒廢三、四十年以上,茶樹已經適應了自然的生長條件。「只能找老茶區,找到就是寶。」他說。

下班以後,梁煌義都會開著車在日月潭、魚池鄉附近的茶區繞。見有荒廢的茶園,就下車詢問哪裡可以找到地主。

無人管教的茶園,其實比想像的還多。

魚池鄉鹿篙一帶,很多沒有被移除改種的茶園。茶樹四周的草發得很茂盛,有兩耳草、酢漿草、紫花霍香薊等等,大概沒有施用除草劑,保持著自然的環境。

挫折的是,這些茶園主人很多在茶樹縫隙間,種上了檳榔,每年十月,會噴上藥以保果實。檳榔樹高,噴藥期間空氣裡難免到處都是藥味。但那是他們生計來源,梁煌義跟他們打商量過,沒人願意移除。

他越找就越往深山去。在路都快看不見的山區裡,還有一些隱約看得出有鐵絲網圍住的茶園,但裡面的茶樹已經長得很高,種籽掉落又長成了新的茶樹,密密麻麻的生機蓬勃。就是這種!

但難為的是,這些地早找不到主人,連租用都無門求助,只能這麼不了了之。

旁人看不懂他到底想幹嘛,不時開車在無人山區裡繞,腳穿雨鞋,手持一把開山刀……。好好的茶園不要,為什麼專找那種已經荒了、廢了,沒有人願意要的?



無求回報的茶農

第一個支持他的,沒想到是茶改場一名粗工黃慶泉。

二○○二年,他在茶改場剪茶時與梁認識。他聽說梁煌義在找荒過的茶園,就告訴他在自家魚池鄉五城的山上,還有那樣的地,沒有檳榔,也沒有管理已久。

黃慶泉自告奮勇要用梁煌義新的觀念,管理這區茶園:不下肥、不用藥,給予最少的干預,最多就是採摘前的除草。長期在茶園工作,他知道茶樹旁的草腐化了,自然有肥分,不用施肥。「用除草劑,久了地都硬了。」他說。

問他為什麼相信梁煌義,要一起做別人眼中的傻子?他窘著臉答不上來,答非所問的說:「我做習慣了,鋤草我不怕,我有那個體力。」

直至現在,四、五年下來,梁煌義總共也只找到四塊地,但這四塊「荒」地養出來的茶,已經向世人證實,荒,不是茶樹的敵人,相反的,根本是茶樹的看護者。

無上智慧的茶證

去年十一月、當我第二次去拜訪時,魚池鄉從八月到那時候只下過三場雨。

魚池鄉頭股地區的傳統茶園,土地已經又硬又乾,雖然加裝了灑水器,水卻已經滲不下去硬實實的地面,只光在表面流淌蓄積,土都生了苔了,茶樹還是眼巴巴的乾皺了葉子。

當此同時,貓囒山這塊茶園卻生龍活虎,土地在眾多植物遮蔭的重重保護下,水分涵養依然很好,土還保持著鬆軟、微潤帶冰涼的觸感。

而荒地裡,豐富的植被,提供昆蟲更多選擇,野牡丹、白匏仔、山胡椒……,茶樹的嫩芽反而因此逃過一劫。

而那棵老茶樹,數十年久未施肥,穩扎穩打的根部,到底往下到多深,吸收土壤深層的養分?我們只能想像。它,或許長得沒有別人快,但生出的每一片葉,發的每一枝芽,都扎扎實實。茶葉內含膠質,才會如此豐厚。

昂然的立於這片不靠人工涵養的土地中,老茶樹生成好滋味久久不散的茶,向所有人做見證:在一切看似「荒」與「亂」當中,上天與土地的養育智慧,永遠超過自以為是的人類。

小檔案_魚池茶癡梁煌義

經歷:土木工程
現職:茶葉改良場魚池分場技師
茶齡:30年 無肥栽培
經歷: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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