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洋槍炮只要洋玩意

西元一七九三年，乾隆五十八年，是大清帝國的轉捩點。這一年，一個名叫「英吉利」的陌生國家，以祝賀乾隆八十大壽為名，派來了一個龐大使節團。有關使節團團長馬戛爾尼見了中國皇帝不肯下跪的事，我們在中學教科書裡都讀過了，但是對他帶來的禮物，我們可能還沒機會仔細端詳。

當時英國已進入蒸汽機時代、並已躍居海權強國，為了向古老東方帝國示好兼示威，著實花了一番心思。他們帶來了所有自以為最先進的好東西：蒸汽機、棉紡機、織布機；天體運行儀、地球儀（上面標明了最新的殖民路線）、赫歇耳望遠鏡、帕克透鏡、減震馬車；迫擊炮、卡賓槍、連發手槍，以及巨型戰艦「君王號」的艦艇模型。他們甚至帶來了熱氣球，希望老皇帝能賞光到天空一遊！

然而，巴巴盼望著這些「貢品」，在過去九個月航程中一再詢問使節團到了沒的乾隆皇，看到禮物後大失所望。

根據大陸學者張宏傑《乾隆皇帝的十張面孔》一書，乾隆最想看到的，是他一向喜歡的大型多層次華麗座鐘，還要有小人從鐘裡跳出來奏樂、報時、寫字；要不然就是會走路的「機器人」、「自行獅子」（和真獅子一樣大），甚至「原裝進口」的西裝、氈毯、假髮都好。

總之，他對馬戛爾尼帶來的硬繃繃「鐵傢伙」全無興趣，認為這些貢物，其實不過是「張大其詞」。使節團一走，他就把這些東西全部賞給了造辦處的工匠們。

老皇帝的昏庸、帝國的落後衰頹，逃不過使節團的窺伺眼睛；中國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神話被戳破了，西方開始有了覬覦之心。

六十七年後，英法聯軍攻進圓明園，燒殺擄掠、煙塵蔽天中，英軍打開一座大庫房，裡面赫然是馬戛爾尼送來的各式炮彈和炮架，全部原封未動，上面落滿了灰塵！

懷著這樣的屈辱記憶，再來看乾隆朝的「洋玩意兒」，很多人或許覺得不堪回首。但換一個角度，科技、武力有時窮盡，精巧的藝術卻令人歡喜讚嘆，成為人類永恆的寄託。如今中國再起，把玩洋玩意也多了樂趣，少了苦澀。

而乾隆「洋玩意兒」代表作，首推「轉心瓶」，這是乾隆朝著名「督陶官」唐英的創舉，它的特殊處，又可分為釉彩和型制兩個方面。

以這一只「霽青描金瓷游魚轉心瓶」來說，它是所謂的「瓷胎洋彩」，也就是在白色瓷胎上，用西洋的琺瑯彩和繪畫技巧來描繪圖案。

和中國傳統的青花釉料不同，源於中東的琺瑯是一種有光澤的含鉛玻璃粉，加入不同的金屬氧化物後會有不同的顏色，元朝的「景泰藍」就是一種把琺瑯填燒在銅胎上的工藝。

到了清朝，康、雍、乾三代皇帝都熱愛這種色澤鮮麗的釉彩，經過歐洲傳教士的教導，在器物上「畫琺瑯」的技藝也逐漸成熟。唐英更模仿西方的繪畫技巧（洋彩），藉著明暗光影的對比，讓紋飾更有立體感；轉折的枝葉也用染邊繪法營造透視感，並在器物的口沿、頸部和底部描上金邊，來強調富貴華麗的盛世氣象。

這只游魚轉心瓶的好玩處，在於它是可以旋轉的：皇帝賞玩時，只要輕輕的轉動瓶頸，下方四個開口就會像走馬燈一樣，秀出不同的金魚戲水圖案。外層的霽青搭配內層淡雅的湖綠色、金色花卉和紅色魚兒爭豔，金魚翹嘴凸眼，模樣逗趣，水中的落花和細藻還隱約飄動著，說它是中國工藝的顛峰之作，應該當之無愧。或許是因為燒造、套合的技術困難，而且花費甚高，這種旋轉器物並不多見，連碗、罐各種器型加起來，整個台北故宮只有二十六件。

不過在大陸，包括南京博物院和北京故宮，都有尺寸更大、設計更精巧的旋轉瓶，為了讓瓶子更有「動感」，內瓶裡面，及內、外瓶中間，還增加了許多墊圈、束圈、銅片支架等等，甚至藉著注水進去，沖激扇葉，帶動齒輪轉動，讓內瓶裡面的人物畫像，更能活靈活現的轉動。

故宮器物處副處長余佩瑾認為，旋轉器物的創製，反映出乾隆對於「轉動文物」的興趣。最能顯示這種「轉動癖」的，就是大座鐘了。

從一六○一年，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把「自鳴鐘」進獻給明朝萬曆皇帝開始，中國皇帝就迷上了西方鐘錶。經過歷朝不斷的蒐羅進口、研發製作，紫禁城裡的各式鐘表竟超過三千座。

事實上，今天去北京故宮參觀的人，也會懷疑自己是不是闖進了鐘表博物館！

同樣熱愛鐘表，但康熙對西洋科學有旺盛的求知欲，他注重的是鐘表的運轉原理和精確度，還會自己量測、修理鐘表；而「太平天子」乾隆則不脫紈習氣，他對鐘表的興趣只在於好玩，好看而已。就是這樣的差別，讓中國的科技熱潮逐漸冷卻。因為只在乎好玩，好看，而宮廷內自製的鐘表又不夠精緻，也因此乾隆在鐘表的品味是極端「崇洋」。他曾傳諭兩廣總督，「如進鐘錶，務要是在洋做者方可」。乾隆二十二年，海關進獻了「銅金洋景表亭」一座，他大為歡喜，居然大剌剌催討：「嗣後似此樣好看者多覓幾件。……不必惜價。」

乾隆宮廷裡還有「做鐘處」，負責人也多是西方傳教士。乾隆一方面喜愛他們的工藝，一方面又要下指導棋，所有的鐘表式樣和材質，都要先經過他的批准才能製作。有時大大一座鐘亭，上面都是各種的雕飾和開閤、轉動等花樣，真正的鐘面反倒擠在角落幾乎看不見，因此，法國籍的鐘錶師汪洪達就說：「蓋皇帝所需者為奇巧機器，而非鐘表。」

以前一頁「自開花獻桃荷花缸鐘」為例，一百二十二公分高的銅胎掐絲琺瑯缸，上面有一個直徑約十七公分的白色表盤，盤邊有兩個可以扭轉發條的小孔。一個負責音樂，另一個則可讓缸面玻璃鏡上的八隻戲水鴛鴦轉動，中間三朵挑高荷花也會緩緩打開，花裡分別坐著西王母、童子和白猿，其中童子和白猿還會探身出來，將手中的壽桃獻上。其後花片合攏，樂聲停止。

這種祝壽用的「玩意鐘」在宮中還有許多座。乾隆老兒萬壽無疆，但國祚能有多長，就不敢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