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親炙黑色藝術

有一種文具，你我早就不用了；但因為陳嘉德，它成為許多人愛不釋手的案頭蒐藏。那就是墨條。

陳嘉德是全台灣唯一還以純手工製作高級松煙墨的師傅。他所製出的墨條，為他贏得自總統府頒發的大師稱號，也帶來根本不寫書法、但愛死墨條濃郁、芬芳、充滿手做細節特色的一票粉絲。

「咚、咚、咚……」在新北市的三重區，僅容摩托車通行的小巷裡，傳來在兩尺圓木切面上，用九斤重鎚搗製傳統墨條原料糰的悶響，每一響都沉重，但是篤定。走近一看，沾染得滿手黑的，竟不是期待中有著招牌「郝柏村眉」的大師陳嘉德，而是戴著眼鏡、略顯斯文的次子陳俊天。而坐在後面叼著菸，把裝有成形墨條的大竹篩，擱在膝蓋頭上檢查的，才是陳嘉德老師傅。

陳俊天從一個汽車零件業務投入家傳技藝，已經兩年多。每週至少有一天，最多四天，都由他做「黑手」。

這是一對個性迥異的父子。

陳俊天送貨不在店裡時，我和大師第一次見面，對坐了一小時，幾乎講不到幾句話。他溫和、沒有架子，但是多數時間，口不離菸，手不離墨，腳不出店。在為陰乾好的一批墨條四面上漆時，他幾乎不抬眼看我，細膩、溫柔、專注，一次只刷十一條，好像眼前是嬌貴的金條一樣刮不得，哪管後面還有五十幾條，程序一模一樣的，也不願意一字排開，啪啪啪全部一筆的刷過去。

沉默的空檔，在那個頗曬的下午，他走到店外嗅嗅空氣，伴著菸霧淡淡吐出幾個字的台語：「今哪日ㄟ落雨。」隨即按開電扇，不是給自己吹的，而是給四、五週才能乾透、現正「坐月子」中的軟Q墨條加倍通風。待我離開店裡不到一個小時，晴空真的下起雨來。五十多年來看天做墨、養墨的直覺，比氣象局還準。

見到了陳俊天時，卻是另一個光景。他熱情、殷勤，還沒聊上幾句就手機響個不停，四方朋友在找，一副煙嗓開懷大笑不停。有問必答，講起父親紅透半邊天的大師名號，婦女粉絲專程煮了東西帶來請他，乩童堅持要手工墨寫的符才有法力等趣事，眉飛色舞，表情激動，逗得我們也一直笑個不停。這樣海派的第二代傳人，耐得住待在那一間目測八坪的工作室，杵在隨時起著炭爐的熱製墨桌前嗎？其實對傳統程序的尊重和堅持，父子是一樣的。

半年前因為陳嘉德身體出狀況，被陳俊天找來幫忙的大師特助董良碩，是藝術研究所科班中專研筆墨、習字數十年的行家。陳俊天每一批做好的墨，要留一支給他磨來寫。「對製墨和天氣之間的認知，他（陳俊天）已經慢慢抓得準確了。」董良碩肯定。並行接班雖然不到三年，但隱藏在愛熱鬧的個性之下，陳俊天已經累積了約有十年的功力。

高中畢業的時候，陳俊天就跟父親學習怎麼揉墨成形。雖然嘴上不說，但陳嘉德其實非常疼孩子，他沒傳授怎麼調配方、成糰這道關鍵程序，是因為關在最小的房間裡摻配方，室溫高達五十幾度、粉末飛揚，從房裡出來後鼻孔、指甲縫都是深黑的。他捨不得年輕的孩子難受。

陳俊天則說，高級松煙墨揉墨程序變得很難控制，不是以前父親做學生墨時，輕輕鬆鬆就能揉得開的樣子，十八歲時，他沒有自信做得出來。十九年前，陳嘉德因為得了薪傳獎後外務變多，各界都要找他去表演，「常常做墨做到一半被抓走。」陳俊天說。上午跑業務，看父親難以兼顧，下午他就回來幫忙。

被媒體寫得炸紅，台灣唯一手工製墨的驕傲感，成了他接班的最大動力。「走在街上（他家住在三重三和夜市）有人聞到我身上墨的味道，說，你是大師的兒子嗎？」陳俊天不無自豪。最難忍受的混料過程，變得再怎樣都撐得過去。

一開始，「我比黑人還要黑啊。」悶到難以喘息的轉圜空間裡，一個動作粗魯，黑粉末飛起來，塞得人七孔不通。「洗三遍也洗不乾淨！」刷到微微破皮是常有的事。有時沒洗乾淨，手一撥，眼圈附近髒了都不自覺，走到街上，小吃攤老闆問說：你大男人幹嘛畫煙薰妝？陳俊天不是一臉尷尬，反而掩不住驕傲，語氣上揚的說：「因為我們家是全台灣最後一家做手工墨的嘛。」

製墨，是苦工，也是巧工。被我偷偷取名成「龍角散義大利麵機」的店內唯一機具，是將蒸過的墨糰，混合冰片（防腐、增香，是龍角散成分之一）等原料，碾展均勻的工具（就像義大利麵製麵機）。判斷墨糰何時可以「起鍋」是門藝術。

「有時候我覺得應該再絞一次，可是就變太硬，用炭爐烤也揉不開。」陳俊天經驗不夠。但他直爽、樂於開口，不懂就拉開嗓門問。「嗯，他會問啦，就學得比較快。」陳嘉德說。無論是陰雨天、濕度高的應變方式，或是連日高溫、寒流、乾旱時的手法，如何配合起炭爐加溫、吹電扇散濕，捶打讓糰內空氣跑出，經驗是問出來的，大師近一甲子功力漸漸被陳俊天吸收過去。

「我覺得最大的收穫是，」陳俊天突然有點安靜下來，淡淡的說，「以前我不知道跟爸爸有什麼話說。現在我們終於有交集，每天都是在講這個墨條的事。這是好事啦。」

他堅持做了網頁，吸引了很多觀光客和國外華僑索驥而來。墨條不是被買去磨的，而是慎重的被當成了國家文化財的紀念品在珍重。陳嘉德雖然不管人家有沒有叫他大師，都安靜的低著頭揉墨，但是兒子四處交陪，招來不同以往的政界、旅遊界粉絲，他是高興在心裡的。

因為做出來的墨手工感細膩、香味醇厚，老大師是讓人重新愛上這古老文房四寶的理由。大師的兒子，則準備穩穩的接住父親那一頭交過來棒子。兩雙黑手一起維護這文化傳承。

小檔案＿大有製墨

地址：新北市三重區三和路３段47巷13號
電話：02-2972-0026
營業時間：1300～1800（不定休，週日固定公休）

小檔案＿陳嘉德、陳俊天

陳嘉德　70歲（父）
陳俊天　38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