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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一萬步找故事

201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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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病後,蔣勳透過每天走一萬步,重新認識、也享受已住三十年的八里。他最深的感觸是,住在河邊的人們,應該好好親近河流、認識它的故事。或許,不見得要趕展覽、擠看名畫,每個人多感受、多記錄一點自己和河岸生活的故事,已經身在美之中。而他看河的心情,也跟人生的階段有更深的呼應……

文‧盧怡安

淡水河大概是我覺得台北人最可以學習的一條河。

我年輕時住在大龍峒是它的中游,更年輕時也去過它的上游鷺鷥潭。我沒有想到我的一生就順著這條河流,現在住到要出海口的地方。

到了出海口,這條河好寬闊。我現在真的好愛這個河口,有時看著潮汐上漲,就想,這條河的水,是從北勢溪、新店溪一路流下來。出海前,如果它回頭想來自的源頭,會不會覺得以前這麼容易激動?上游的水很急,好像我年輕急著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可是到這裡(河口)因為寬闊,其實就很平靜。有這麼大的空間,你就不用那麼波濤洶湧。

塞納河不知道培育多少法國詩人、畫家,我也相信台灣應該有更多的詩跟畫,去記憶生命跟這條河流的關係。

我想河濱腳踏車道是個開始,大家至少可以親水了。可是親水之後,要知道這條河流是有故事的。就像黃公望畫了張偉大的《富春山居》在故宮成為國寶,是因為富春江,從漢朝開始就一直有故事。

大家知不知道我們八里這邊有座「萬善同歸」碑?現在它跟一大堆烤肉攤擠在一起,可是它其實就記錄了清朝郁永河來台灣開墾的故事。

郁永河來台灣採硫,是在八里第一次靠岸。那時大陸移民下船前,近月之久,許多災難發生,有幸登台的人沒有幾個。要知道願意這樣移民來的人,多半是兄弟,是廖添丁個性的人,他到這裡了,可是他的哥兒們可能死在半路上。他們就安葬在這地方,移民史上沒有記錄這個事情。

可是你光看萬善同歸這四個字就好了不起,他們都沒有讀過什麼書的,可是懂得好好去安葬他的哥兒們,就在這個下船的地方。

我讀郁永河的《裨海紀遊》,沒有這一段,可是沒想到自己就生長在這個故事的旁邊。

包括八里岸邊的碉堡。也許它只是一九四九年後國民黨在這弄的軍防。可是它也是歷史。那時備戰的記憶,我也很感謝。你可以回想到我五○年代是多麼恐懼的,覺得那個河口隨時有敵人會進來,而現在把碉堡打開後,老榕樹跟人的自由關係,人們很自在,腳踏車成群。我心生感謝。

我好感謝在那廟口長大。其實不是大龍國小教育我,而是保安宮教育了我。到了中游,大龍峒是同安人的聚落,當時是被漳州、泉州人欺負的少數,也是移民社會裡的故事。所以就有保安宮,保護同安人的保生大帝的廟。

我每天都在那看歌仔戲、布袋戲,都是了不起的國寶人物在演出,所以我聽到了最優雅的台語、最好的戲劇。我就在那學廖瓊枝的歌仔戲。歌仔戲有個哭調嘛,女的青衣會在地上用跪步走,然後哭。我回去就學,結果被我媽痛揍一頓,「媽媽還沒死你在幹嘛!」可是小孩就很興奮。

我也覺得我的美術老師不是西方的,其實是廟口的老師傅。他們畫壁畫:呂布戲貂蟬、過五關斬六將,三國演義的故事,然後做交趾陶的人物雕塑,好豐富、好豐富的文化。我們就在那邊耳濡目染。

以前大颱風來,我們好興奮你知道嗎?因為上游的冬瓜、西瓜都跑下來,母豬也漂下來。小孩就在那撈,一手抱一只冬瓜,兩條腿中間還夾個西瓜這樣單手游泳回家。所以住在河邊啊一到颱風我就很期待。

八七水災也沒那麼悲情,我和父親合力編竹籬笆,可能是我一生最快樂的回憶。我父親是黃埔軍人,非常兇,很難親近。我有機會和他一起勞動是很珍貴的。

我記得水災時附近有個鐵工廠,四層樓,算是比較有錢(人家)。平常大家背後嫌他們,可是到那時,他把門都打開請大家來。還用大鐵鍋煮鹹粥,小孩擠在一起像露營,很興奮。所以災難都是痛苦嗎?那些互助、依靠,平時是沒辦法顯現的。我覺得這些經驗很不一樣,每個人可能都不同,但跟這河流發生了關係,就有了美的記憶。

口述‧蔣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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