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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春新芽間 看見生命真諦

劉大任的北國春遲

201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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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馬志玲收藏湖和茶花,旅美知名作家劉大任也有「收藏」,他在美國的「無果園」,收藏各式各樣植物的春夏秋冬。觀察植物春生冬凋,作家看到生生不息的輪迴,也更能了然於植物開花,所有的美麗,只是為傳衍下一代。

在劉大任筆下,園林之美,不只在於繁花盛開;新芽乍現,更蘊涵另一種喜悅。這初春風景,一如人生開端;起點,往往比結果帶給人們更多想像和希望。

北國初春迥異於江南,彷彿以貓的腳步試探著,悄沒聲息,踟躕不前。而南國的春天,來得快也去得快,好像青春十六、七的女子,一夕之間成了婦人。

人到中年以後,暈眩的速度成了威脅,燦爛輝煌不過是萎縮凋落的前奏,時間與歲月,需要慢慢過,細細嚼。

這就像年輕時讀書,總不免囫圇吞棗,知識猶如寶庫,挖得越多越快越好。記得讀台大哲學系那幾年,總圖書館有個參考室,氣氛莊嚴肅穆,靠牆擺著一套二十幾冊西洋哲學史原典。

從早期的畢達哥拉斯學派到蘇格拉底到柏拉圖到亞里斯多德,沉甸甸的套書精裝本,一路排到近世西歐的尼采、康德與黑格爾,對當時愚蠢而急躁的青年如我,這無非即是盛載人類全部真理的殿堂,以為只要能啃完這二十大冊,人生的智慧便已具備,從此任它風狂雨驟,我自巍然不動。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可靠標準,我的這些妄念,在以後的現實生活裡,當然毫無作用,書到用時,不僅捉襟見肘,有時甚至幫倒忙。自然也有過一些好處。首先,應付哲學系的考試確實游刃有餘,寫論文也得心應手,因為,各家各派的觀點與邏輯,多少摸熟了,總有辦法自圓其說,雖不免自欺欺人,考試成績卻扶搖直上。此外,還有無心插柳的好處。讀英文原典,必須經常帶一本四用英漢字典。

生字查多了,語彙也就比一般大學生豐富。再加上哲學論述不像報紙雜誌,英文長句、壘句、複合句司空見慣,初讀深以為苦,有時一個句子七拐八彎,繞半天才恍然大悟。

讀久了,腦筋便跟常人稍有不同,對自己的思維邏輯產生了較嚴格的要求,寫文章做人也一定受些影響,不再那麼赤裸裸直統統了。

然而,這些所謂的「好處」,相對於當初自己想像的「立地成佛」,顯然完全落空。「好處」是要經年累月慢慢體現的,也許,二、三十年後,偶然回憶,才了解某一事某一物的源頭,竟然來自那裡。

這就是為什麼我對「北國春遲」不但不著急,反而有樂觀其成的感受。

從台北回到紐約,已近四月中旬,阿里山的花季已過,台大校園的杜鵑也大半凋零,建國花市裡,報歲蘭不見了蹤影,素心蘭還不到花期,台北市的氣溫,無論晴雨,都接近攝氏三十度了。

攝氏三十度相當於華氏九十度,是紐約的酷暑天。可是,我飛抵紐華克機場的那天,公路邊、空地上,仍有積雪,夜間氣溫剛破冰點,住宅區的草坪普遍枯黃,一向迎春最早的楊柳,仍無綠意。

本來,台北待了兩、三個禮拜,家事國事天下事,諸事煩心,匆匆決定返美,情緒低落到了極點,一看到紐約的殘雪待春景象,又不禁怦然心動。人生得失難免,只要有一個完整的春天細用慢享,一切也就無所謂了。

且從這兩個禮拜的尋春談起。

辛苦經營了二十五年的這個庭園,我今命名為「無果園」。第一,它確實只有樹、藤、花、草,果樹一棵也沒有;第二、積二十五年之經驗,深知無常才是常態,有因無果只餘過程才是真諦。因此孕育了不同的看花哲學。傳統文人看花,不外感時懷舊傷情,這一類的聯想,已經沒多大吸引力了。

現代人看花,況味更不同,舉例說,美國名攝影家羅勃.梅波索(Robert Mapplethorpe,1946—1989)看到的花,跟我們常人的眼光,往往天差地別。梅波索常用的兩個主題,罌粟花和Cala Lily(中文名不詳),說穿了,就是性器官。

雖然不合「雅士」的口味,作品創造的美,誰也無法否認。事實上,他已經是攝影史上公認的大師級人物。梅波索的觀點,跟他的性傾向有一定的關係。他是出櫃同志,年方四十三便死於愛滋病。

我看見,大概在上述兩例之間。植物按時序開花,是生命歷程中的一個重要環節。一切都是過程,只不過,有些過程中的環節,更引人注目罷了。

所有的花,不論多美多豔,不論多奇多醜,又或是色彩,造型與香味俱無足觀如鄉里平凡女子,均只有一個生命目標:傳宗接代。花開只為求婚,與富貴或選美毫不相干,也不是為了追求性高潮,人縱有任何想像,皆自作多情也。

這兩個禮拜,無果園中,漸入佳境。迎春花(forsythia)的黃金枝條最是搶眼,配合三年前種下的一株「富士山」(櫻)滿樹白花,成了春初一景。迎春花與富士山皆先花後葉,黃白二花因此皆無雜色,前者的枝條向上放射,後者橫向發展,故不僅有金銀二色的強烈對照,線條上的橫衝直闖,也相映成趣。

花色和生長形態互異的各種鱗莖植物,紛紛破土露尖了。

這個時節,怒放的玉蘭反而只嫌熱鬧,彷彿底蘊不足。牡丹的冬眠期已過,芽眼開始肥腫,葉芽如亂絲紅線,花芽的形狀與顏色皆妙不可言,我一位花友逕直呼之為「狗屌」,若是兩者都沒見過,我告訴你,鮮紅欲滴的朝天椒約略似之。

最經看的卻是俗稱雞爪實即槭樹而我習慣稱之為日本楓的幼葉與花實。

平常,當楓只是賞葉,故傳統文人只在秋深才眼中有楓。唐詩宋詞裡的楓葉,每與人生無常或身世飄零掛鉤,人世滄桑和死亡前夕的掙扎,竟成為楓葉的典型象徵。

我今帶著一副老花眼鏡,漫步到一棵栽培多年的日本山野原生種楓樹下,仔細觀察。

葉芽經春水灌溉而飽脹,擠脫了裝甲似的冬眠莢,遂一點點露出了顏色。新芽未全開,仍無葉形,皺摺含蓄如半開半閉摺扇,蜷曲猶豫,新柳綠中透露胭脂紅。尤令人欣喜不已者,每一對拳如嬰兒小手的葉片中間,纍纍如一球球細粒初成的葡萄,楓花的蓓蕾,大膽伸進了料峭春寒,送出求婚的信號。

再過幾天,和風送暖,蜂蝶成群飛舞競逐。不到一個月時間,萬千雞爪葉片子,求婚成功的楓花,母體變形。兩支螺旋槳葉,一百八十度的平伸,槳葉相連的核心,緊緊裹著兩粒相思豆似的種子。

新生命要到初秋才成熟,屆時,也許有一陣風,螺旋槳在逐漸冷了的空氣裡,隨秋葉起舞,尋找歸宿。

每年開春,剪草前,我習慣在草縫、花畦、牆角、籬邊各處搜尋,凡葉已成三、四片者,便趁推草機發動前,挖起入缽,三、五、七、八年後,有些成為盆栽,有些則轉移到親朋好友的庭院中。

春遲遲而意綿綿,何妨加入心愛植物的生死輪迴,此中或有意,也毋須深究。

(本文摘自「春遲更好」)

書籍簡介_園林內外

作者:劉大任
出版社: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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